不管真情假意,反正元賜嫻聽得挺舒服的,待被打斷的流觴宴得以繼續,便悄悄湊到陸時卿耳邊道:“陸時卿,我好像又多喜歡了你一點點。”
陸時卿偏頭看她,眨了眨眼:“就一點點?”
她揚揚下巴,示意他就嘚瑟吧,然後伸手指了下幾案上的幾盤吃食:“你給我剝個核桃,我就再多喜歡你一點點。”
陸時卿嗤笑一聲,又恢復了往常一慣的態度:“不剝,愛喜歡不喜歡。”
四面水聲潺潺,曲溪中,一隻銀角杯隨之悠悠蕩蕩而下,元賜嫻見酒盞離她和陸時卿尚遠,就撇撇嘴,伸手拿了顆核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去了,等剝出了核桃肉,剛想低頭吃,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小女子不擅對詩,便自飲三杯為代了。”
這個聲音有點耳熟,但又不全然像她聽過的音色。
她驀然抬頭,循聲望去,就見一名白色帷帽蔽身的少女因被這曲溪中的酒盞選中,正低頭斟酒。
察覺到她的目光,陸時卿偏頭問:“怎麼?”
她皺皺眉,暗暗回想了一番,搖頭道:“沒什麼,覺得有點像什麼人,可能是我聽岔了。”
嘴上是說沒什麼,接下來的流觴宴,元賜嫻的目光卻時不時瞥一眼那名少女,直至見她起身離席才徹底收回。但巧的是,就在她走後不久,一名婢女俯首到鄭濯耳邊說了句什麼,然後鄭濯也離了席。
元賜嫻心裡頭的疑慮便愈發濃重了,忍了片刻,跟著起了身。
陸時卿瞥她一眼:“你幹什麼去。”
她壓低了聲道:“我如廁,你也管啊?”
陸時卿當然沒法管,哪怕猜到她是為何而去,也隻好暫且按捺不動。
元賜嫻先前注意了那名少女和鄭濯離去的方向,以如廁為由一路摸索而去。幸虧倆人並未繞彎,就在前邊不遠廊下。
她瞧見了人,一個急停,悄悄隱沒在拐角處,探出雙眼來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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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跪在鄭濯腳邊,拉扯著他的衣角,仰著頭說話,看起來情緒略有幾分激動,瞧這姿態像是在求饒或者哭訴。
但元賜嫻離得遠,著實不能聽清她說了什麼。
鄭濯一直默立原地,不躲開卻也無動於衷,良久後才往後撤了一步,避開少女的手,看了一眼元賜嫻所在的方向。
元賜嫻縮回了腦袋,心裡卻已曉得鄭濯必然發現了她。實則她並未希冀真能偷窺成功,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她隻是確信自己的理由足夠叫鄭濯不與她計較,因此才敢來這一趟。
她在拐角處暗暗等了等,聽到倆人離去的腳步聲,再過一晌,果不其然瞧見一名婢女來了,到她跟前,交給她一張薄紙:“縣主,殿下請您先行回席,以免旁人生疑。他說,您想知道的事,就在這張字條裡。”
元賜嫻朝她道了聲“謝”,轉身往後園走回,一邊捻開了手中紙條,看到上邊一行小字:“明日辰時,延興門。”
第66章 066
元賜嫻一瞧之下便明白了鄭濯的意思, 今日府上賓客眾多,且不說隔牆有耳, 倆人一道離席太久, 恐怕就將招人眼,自然不宜當下言事。
鄭濯這個字條想來也是支開那名少女後匆匆寫下的, 因此並未來得及說太多, 隻與她約了明日詳談。
由此,她心中也大致有了答案:那位小娘子一定與她或元家有什麼關系, 否則鄭濯不會這樣說。再聯想方才所聽,那個刻意壓低、偽粗了,卻仍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她估計八成就是姜家二房嫡女, 姜璧柔的從妹姜璧燦了。
當初姜璧柔被趕出元家後, 元鈺仁至義盡地知會了姜家, 但姜家礙於聖命,根本不敢將她接回長安, 隻派了名嬤嬤去城外照顧她。
後來很快,姜家沒落, 這名嬤嬤怕受牽連, 卷了細軟逃奔,城外便隻剩了姜璧柔孤零零的一個。姜家上下都是自顧不暇, 也就一時沒人記起她。反是元賜嫻差揀枝去瞧過一次。
她倒不是後悔心軟,隻是見阿兄尚有些消沉,怕姜璧柔這時候死了, 反倒叫他難以釋懷,故而就給送了點吃食和湯藥。
姜璧柔本就體弱,又因喝了徽寧帝賜下的酒,已然病得很厲害。元賜嫻估摸著她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本想姜家無人,到時給她收個屍的,不料下次再派揀枝去,那裡已經空空蕩蕩。
揀枝問了左鄰右舍才知,姜璧柔的確病死了,但當夜,有個年輕小娘子來給她收了屍。
元賜嫻彼時就曾懷疑是姜璧燦,卻因姜家已然唱不出戲來,也就沒大在意。但眼下看來,這個小姑娘倒是蠻頑強的,也不知又要整什麼幺蛾子。
她為此不免慨嘆一聲。她不怕姜璧燦使小手段,隻是這件事叫她略微有點沮喪——好像夢裡種種都是難以躲開的宿命,哪怕這一次,陸時卿千方百計幫她整垮了姜家,可姜璧燦和鄭濯的牽扯仍舊無法避免。
她一時悲觀地想,元家的命運興許也是這樣。
元賜嫻一路踢著顆小石子回後園,卻很快沒精力再頹喪,因遠遠就聽見了陸時卿的聲音。她不過走了一陣,這流觴宴似乎就變了風向,由對詩改為論典了。
她望見陸時卿負手站在長條案邊,朝曲溪對岸一名少年笑道:“竇兄此言差矣。”
這是在論什麼典籍?她盡可能不惹人注目地回座,卻是一坐下就見隔壁一名小娘子湊過來跟她咬耳朵:“縣主可錯過好戲了。”
元賜嫻瞅瞅站在一旁與人論典,看也沒看她一眼的陸時卿,小聲問道:“什麼好戲?”
這名小娘子悄悄道:“您瞅見對頭那些面紅耳赤的郎君沒?籠統八個,都是被陸侍郎氣下去的。您走後,場上開始論典,陸侍郎也不知怎麼,似乎很不高興,一口氣對八個,噼裡啪啦說得他們啞口無言。真是可憐了這些年輕的郎君……”無端承受了那無名的怒火。
元賜嫻不由一愣,抬頭仰望了一下看起來仿佛十分偉岸的陸時卿,見他臉色的確很不好看,冷笑了一聲道:“竇兄這話更是錯得離譜。誠然先賢有言:賢賢易色。但竇兄卻犯了學者望文生義的大忌。”
對面竇姓少年似不服氣,認真辯解:“所謂賢賢易色,一則指見賢思齊,摒棄女色;二則指對待妻子,看中其內在品德而非外在容貌姿色。自古如此解讀,何來望文生義一說?陸侍郎恐怕是強詞奪理。”他說完,忍不住看了元賜嫻一眼。
元賜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哦,她的確是有點姿色,陸時卿也好她這一口,但她沒教他這樣強詞奪理啊。
陸時卿笑笑,也看了眼元賜嫻,然後反問:“竇兄以為,‘賢賢易色’中的‘色’是指什麼?女子,女色,男女之色?如此恐怕就太狹隘了。身為後人,讀習經典當回歸歷史,成全聖意,竇兄以今世眼光曲解先聖之意,說隻是望文生義都是陸某客氣。”
“於古,夫妻關系便是人倫之始與王化之基,作為先聖的孔夫子又怎會違反人之常情?人有五感,眼耳口鼻身,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色’,甚至諸如態度、舉止等一切形色之物也是‘色’。竇兄以女色論之,不單片面,且亦有鄙薄在場諸位小娘子的意思。”
竇姓郎君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四面青年才俊也是一懵,似乎從未聽過這種解讀,一時又覺新奇,又覺懷疑。
元賜嫻看了陸時卿一眼。
這張嘴真是挺能講的。可說好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先輩當給後生讓路呢?
陸時卿繼續道:“再說女色。貌之於德自然是外物,但若不切實體會,隻聽旁人講說,又如何真知孰輕孰重?照竇兄這般一味貶低外物,與盲者不問貌何異,與滿口仁義道德,卻實則欺名盜世的偽君子又有何異?古來不曾拿起,便無資格談放下。”他笑笑,“當然,竇兄年紀小,也無怪涉世尚淺。隻是你若非要和陸某談德與女色孰輕孰重,還請懂之而後論之。”
四面霎時一片哗然。
哇,這個陸時卿真是好不要臉,仗著未婚妻在旁便如此嘚瑟。敢情在場就他一個拿起過,有資格談放下咯?
但偏偏他的話又叫人無法反駁。畢竟翻遍長安,也找不到誰蓋得過瀾滄縣主的容貌,若陸時卿說他沒體會過真正的女色,恐怕在座還真不敢有第二人說懂。
對頭竇姓少年滿臉通紅,隻覺胸口仿佛被利刃穿透,險些沒忍住拿手去捂。
他想,大概這就是……聖賢的力量吧。
他不禁深深嘆服,拱手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竇某謹記陸侍郎教誨,改日學有所成,必將登門與您再論!”
陸時卿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客氣,然後瀟灑回座。
元賜嫻嘴角微抽,拉拉他的衣袖,壓低了聲問道:“你是認真的嗎?我怎麼聽著這麼……”這麼誤人子弟呢?
陸時卿當然不是認真的。誰叫元賜嫻自顧自離席去追鄭濯,將他拋棄在此。他心有不平,當然要找人出出氣。
不是他說,這才掰倒了九個,她再晚回來一點,在場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陸時卿畢竟不願承認自己在胡說八道,一本正經道:“是認真的。”
元賜嫻被他剛才那番貌似厲害的話唬得摸不著頭腦,將信將疑“哦”了一聲,然後問:“看樣子,今天流觴宴的頭彩非你莫屬了。這樣我會很忙的。”
他原本還在氣頭上,聞言怪道:“你忙什麼?”
她託著腮苦惱道:“明年就該輪到你主持流觴宴了,咱們府上來這麼多客人,我可不是要忙壞了?”
陸時卿先是一愣,然後反應過來她這句“咱們府上”,便是什麼醋意惱意一剎煙消雲散,嘴角禁不住一點點慢慢揚起,偏頭悄悄遮掩這難以抑制的激動之色。
元賜嫻偷偷斜眼瞅了瞅他。
嗤,真是好哄。
當日流觴宴,陸時卿當之無愧拔得頭籌,而後先送了元賜嫻回勝業坊,再默默回府。
翌日二月十五花朝節,正是人們一年一度結伴郊遊,踏青賞紅的好日子,卻也恰逢望朝,朝廷不給假,陸時卿便沒得出門,剛好省去了元賜嫻跟他解釋已有他約的事。
元賜嫻坐了馬車出城,於辰時準時到了延興門,恰和鄭濯的車駕並肩齊過。四面人多眼雜,倆人心照不宣,都未喊停馬車,繼續直直往東行去,仿佛當真隻是碰巧路過。
一直等行過了漉橋,踏春的行人逐漸變得分散,鄭濯才先喊停了馬車,繼而上了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山。
元賜嫻則叫馬車再駛遠了一些,再作賞景之態,踱步繞回山中。
春山看景是花朝常事,倆人如此作為,倒不似刻意相約,哪怕給人瞧見也不會起疑。如此折騰了一番,元賜嫻終於在山頂一座石亭跟鄭濯接了頭。
這座石亭建得偏僻,似已有些年頭,看上去相當破舊,且背靠山石,雙面臨崖,若有人靠近,必然第一時間被亭中人發現,故而算得上十分安全。
如此一番判斷後,元賜嫻放心在亭欄邊坐了下來。
鄭濯倒是君子,因眼下是孤男寡女,便特意將靠山石的一面留給了她,自己則坐在危險的臨崖處,以示絕無冒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