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璧柔出事當日,他心急忙慌趕去,聽完元賜嫻一席話卻真如一捧冷水從頭淋到了腳。實則根本不必大夫出面對峙,他就已經相信了妹妹。
妹妹突然離家出走,留下個含糊其辭的理由,這是其一。姜璧柔不顧他的勸阻,堅持要去陸府接元賜嫻回家,這是其二。如此情形之下,她又剛好意外滑胎,這是其三。
世間哪有那麼多巧合。
可盡管曉得了姜璧柔的險惡用心,他仍舊不曾指責她一句。當日在陸府西院,她瞧出他已相信了妹妹,自知不能打死不認,就哭哭啼啼懇求他原諒。
記起她不能生養的緣由,記起元家對她的虧欠,他接受了她,卻不免心有疑慮,臨走前還是多問了元賜嫻一句。他覺得,如果姜璧柔單單隻是故意滑胎,妹妹可能不至於如此生氣。
所以他問她,在她的夢裡,姜璧柔是個怎樣的結局。
元賜嫻隻說了一句話。她說:我們都死了,可阿嫂還活著。
元鈺就什麼都明白了。之後,元賜嫻提議拿信件算計姜璧柔,他也答應下來。
實則這是他給姜璧柔的最後一次機會。如若她不跟姜家通風報信,他甚至仍打算既往不咎。但她那樣做了。
那麼所有的債,到這一天,就都還清了。
元鈺瞧著跟前面容憔悴的姜璧柔,苦笑了聲:“璧柔,你很絕望嗎?但你不知道,我可能比你更絕望。”
姜璧柔忽然就滯住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她看見他的神情淡漠了下來,道:“去接旨吧。”
宦侍帶來了一盞酒,跟跪在地上的姜璧柔道:“罪婦姜氏,聖人念在冬至大赦,免你一死,你喝了這酒,便好好過你的日子吧。”又看元鈺,“姜氏身患惡疾,恐染及旁人,不宜再留在京中,請元將軍盡快處置,將她送離長安。”
他說完,招手示意身後宮婢賜酒。
姜璧柔自然猜到了,喝了這酒恐怕就是生不如死。她似乎這時候才曉得害怕,拼命後退,然後記起了同樣跪在一旁接旨的元鈺,拉扯著他的袖子,求他放過她。
Advertisement
元鈺卻沒再看她,隻是朝宦侍大拜下去,道:“臣謹遵聖命——”
姜璧柔一下癱軟在了地上。
元賜嫻和陸時卿到元府時,瞧見的就是雙目空洞的她。宦侍和宮婢已經走了,她飲下酒後渾身抽搐,趴在地上站不起來,面上一道一道都是猙獰凸起的紅痕,像是染了什麼惡病。
元鈺在一旁沉默許久,終歸還是彎身去扶了她,卻被她一把掙脫開了去。
姜璧柔的眼睛直直望著站在府門前的元賜嫻和陸時卿,一點點朝他們爬了過去。
元賜嫻一眼瞧明白前因後果,當先斂了色緩緩上前,停在她咫尺外。
姜璧柔嘴唇發顫,仰起頭,一字一頓道:“元賜嫻,你毀我一輩子,我不會放過你……”
元賜嫻低頭瞧著她,扯了下嘴角:“別把我說得那麼神氣,我可沒本事毀人一輩子,我問過俞大夫了,你的咳喘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原本到了年紀就得犯病,跟我無關。”
姜璧柔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然後瘋癲似的笑起來,笑夠了,咬牙切齒道:“這些都不重要了……你會有報應的!我今日所承受的痛苦,來日必將十倍、百倍地還報到你身上……你別不信……”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蹙了下眉頭,上前一步,卻被元賜嫻豎掌止住。
倆人看見她雲淡風輕地一笑,垂眼瞧著姜璧柔說:“一個自食其果的人,有什麼資格跟我談報應?姜璧柔,你別自以為了解我,你怎麼知道,我還跟小時候一樣不信這些?你說得很對,這世上應該有因果循環。但很不幸,你把話說反了。”她的唇角微微彎起,語氣和緩,“正因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承受過比你重十倍、百倍的痛苦,所以今天,你爬在我腳下,而我——站在你面前。”
她說完,看向元鈺平靜道:“阿兄,送客。”
第55章 055
元鈺捎上和離書與銀錢, 親送姜璧柔出城, 照聖旨所言給她找了個地方安頓, 算是仁至義盡地通知了姜家人。
元府內,陸時卿見元賜嫻說完方才那番話便一直悶悶不樂杵在一旁,便上前問:“元賜嫻, 我頭一次來你元府, 你連個坐都不請?”
他這話倒也不算瞎扯。畢竟作為徐善時, 他隻能走偏門,如今才算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跨過了正門的門檻。
元賜嫻聞言有些歉意。她都忘了他還在場了。
她訕訕一笑:“你想坐哪裡,中堂,花廳,還是我閨房啊?”
陸時卿一噎,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故意說笑, 嘆口氣道:“我好歹也是朝中四品官員, 中堂是起碼的吧。”雖然內心深處, 他比較想遊歷一下她的閨房。
元賜嫻就領了他去往中堂,一路問:“咱們家是不是比你陸府好看多了?”
元府矗了許多奇形怪狀, 花裡胡哨的假山石造,周邊還掘有彎彎繞繞,蜿蜒曲折的溪渠, 是個非常不適宜陸時卿居住的地方。
他作為徐善來時不曾見前院景象, 方才又一個勁暗暗揣摩元賜嫻的情緒,倒真沒注意,聞言四顧幾眼, 頓時渾身不舒坦起來,難受得連腳下步子都快了幾分,似乎是想盡快去到中堂。
元賜嫻卻喊住他道:“你走慢點。阿嫂的事解決了,我就不跟你回陸府了,接下來沒法天天見你,你現在可得叫我多瞧幾眼。”
她說完嘆口氣,好不容易趕上陸時卿的冬至假,她原還想拉他去終南山看雪的,但阿兄眼下著實太需要她陪了,這兒女私情必須靠靠邊。
她知道阿兄對姜璧柔是歉疚更多,可到底夫妻一場,又是青梅竹馬,哪可能絲毫感情都沒有。
陸時卿對她這決定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才跟來了眼下這趟,就怕她解決了麻煩便不辭而別。他停住腳步,回頭卻嘴硬起來:“有什麼好瞧的?”
元賜嫻眼睛一彎:“你身上什麼都好瞧。”
這話說的,好像她什麼都瞧過了一樣。
陸時卿到底放慢了腳步,聽她把事情一件件交代好:“我的行李就不必送回來了,說不定我什麼時候還得去你府上呢。不過再幾日就是臘月,阿爹也快來長安了,最近我得安分點,不能隨便來尋你,不然會被他兇的。對了,你可記得替我跟老夫人道個謝,就說多謝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隻是我家中出了點事,等年節再去拜訪她老人家。”
陸時卿皺皺眉頭:“知道了。”
這丫頭可夠會造聲勢的,不就是搬個家,竟生生惹出了生離死別的壓抑氣氛。這下,連他都覺得永興坊和勝業坊似乎當真天隔地遠了。
他默了默,記起元鈺,突然問:“你剛才跟姜氏扯謊了吧。”
元賜嫻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哦,你是說她咳喘的事啊。”
倘使隨便一個醫士就能診出姜璧柔的病症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那麼先前元家也就不會愧疚這麼久了。
俞大夫並未講過那些話,是她為了叫阿兄徹底擺脫過往,不再替她背負歉疚,才說了謊的。所以剛剛姜璧柔聽見後才愈發情緒失控。
她笑了笑道:“扯個謊也無傷大雅,你可別告訴他。”
陸時卿嗤笑:“我跟他也沒那麼要好。”他說完又問,“後面那句呢?”
她什麼時候受過十倍百倍那樣的苦。
元賜嫻說的自然是夢境裡那個她已無記憶的上輩子,她聞言笑笑:“我哪受過什麼苦啊,就是壯壯聲勢而已。怎麼,你心疼我?”她撇過頭來瞅他。
陸時卿狀似無波無瀾地道:“沒有。”
她停下來,手指著他擰成“川”的眉頭:“還說沒有,那你皺什麼眉頭?”
陸時卿也跟著停下來,道:“思考姜家是不是還有後手。”
元賜嫻一愣:“哦,你是在擔心姜璧柔的詛咒啊。”她似乎覺得很好笑,“詛咒是世上最無能的人,使出的最無能的招數,那種鬼話你也信?”
陸時卿牽了下嘴角,沒說話,繼續往前走了。
他當然不在乎詛咒。
但這詛咒在她,所以他得試著推敲相信,哪怕萬中有一。
陸時卿告辭後,接下來一陣子,元賜嫻都老老實實待在府上,每天圍著元鈺轉,一日不把他逗笑八十次便不罷休。
小寒過後,長安連著下了好幾場雪,兄妹倆在元府門口塑雪馬,一天換個花樣,一直到了大寒,天實在太冷,已然到了滴水成冰,呵氣為霜的光景,倆人才玩不動了,成日窩在暖和的家裡頭。
臘月末旬的一天,朝中傳來消息,說姜寺卿鋃鐺入獄了。
元賜嫻將這事在心裡過了幾道彎。
歲末臨近年節,平王照制進京,前些天剛到長安。想來陸時卿便是這時候把嶺南礦山的事給捅了出去,一來扳倒姜寺卿,二來打平王一個措手不及。
這就是他所說的,一石二鳥的最好時機。
眼下平王那處暫無動靜,但很顯然,姜岷是沒戲可唱了。朝臣們心中各有支持的儲君人選,這原本並沒有什麼,但姜岷錯就錯在涉及了上位者最忌諱的軍器。徽寧帝當然要勃然大怒。
元賜嫻估摸著,哪怕不致死罪,姜岷也免不了個貶官流放的下場。姜家自然也得跟著舉家遷出長安,從此遠離政治中心。
瞧著姜家與上輩子迥然不同的命運,她是再也不敢懷疑陸時卿會因為沉迷她的美色而一事無成了。
有了她這個很會做夢的寶,他根本就是如虎添翼嘛!今天給他夢了個“嶺南”,明天就給他夢個山南水南天南地南的,保管指哪打哪。
元賜嫻已有近一月不曾見陸時卿,得到消息的傍晚,她興奮得想跟他當面道謝,便詢問阿兄,阿爹阿娘何時能到。
滇南王夫婦早在二十來日前便啟程進京,到長安也就這兩天的事了。元鈺算了算,跟她說最快明日。
元易直雖寵愛女兒,在男女之事上卻對她十分嚴苛。元賜嫻和陸時卿的事早已傳遍大江南北,她雖做好了遭阿爹教訓的準備,卻不想頭天就被抓包,聽了阿兄的話才放心去往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