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掀開車簾,想說到家了的曹暗霎時呆若木雞,迅速手一松,把簾子放了下來。
他傻杵了一晌,立馬轉身逃奔。不得了不得了,等郎君反應過來,他會被殺掉。
曹暗轉身奔向府門的一剎,陸時卿和元賜嫻也回過神來,齊齊妥協,各自往後大跳了一步,對視一眼後,雙雙一個搶步擠著對方衝出車門。
元賜嫻臨走還不忘扯了那張寫滿梵文的鬼畫符遮臉。
陸府裡,正坐在庭院當中吃冬棗的陸霜妤眼看著素來沉穩的曹暗一路鼠竄,一名拿紙遮臉的不明女子緊隨其後,最後,是她那連邁個疾步都很少有的,一向氣定神闲的阿兄飛奔而過。
她把嘴張成冬棗大,問身邊的丫鬟:“他們都被鬼追了嗎?”
問完才覺還有個更要緊的問題值得探討:“剛過去那個小娘子又是誰?”
元賜嫻本該回元府了,畢竟她昨夜隻說叨擾一晚,但由於剛才情形特殊,陸時卿連趕她的念頭都沒來得及生,她也是不管不顧一頭衝了進去,故而就這樣不明不白留了下來。
宣氏見狀,道是他倆人商量好了的,自然也不會下逐客令,吩咐下人做了一桌子好菜,到了午膳時辰卻沒見陸時卿,差人問了才知,他身體微有不適,不來吃了。
已然恢復了平靜,坐在桌案旁的元賜嫻露出了勝利的笑容。陸時卿還是輸了。
對頭陸霜妤見狀皺起眉頭,質問道:“我阿兄身體不適,縣主怎如此高興?”她看起來仍是不太歡迎元賜嫻,方才得知她欲在此借住幾宿的時候就撅起了嘴。
元賜嫻怕未來婆婆聽了這話誤解,忙道:“霜妤妹妹,我沒有高興,我是在擔心你阿兄呢。”說完怕她不信,指指自己的臉蛋肯定道,“我擔心起人來就是這個表情。”
宣氏卻似乎看出了什麼苗頭,聯想起下人說的,方才倆人一前一後奔進來的場景,更是諸事了然於心,招呼道:“不必管他,我們吃就是。”
用過午膳,陸霜妤拎著個食盒打算去探望一病剛好,一病又起的阿兄,卻被宣氏給截胡到了元賜嫻手中。
元賜嫻見狀一噎。她其實還沒完全緩過勁來,一點也不想去見陸時卿,可眼見宣氏這般殷切注視著她,又怎好說個“不”字。畢竟她如今可是個吃白食的。
她隻好腆著臉笑笑,說她一定送到,親眼看著他吃下去,一到陸時卿的書房卻見裡頭空無一人,問了下人才知,他已經在淨房沐浴半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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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潔癖該不是擦了半個時辰的嘴唇罷!
元賜嫻不太高興,把食盒往桌案上重重一擱,憋著口氣等他出來,百無聊賴之下瞧見一旁擱了本梵文注書,便隨手拿來翻閱。
她突然記起,方才陸時卿握著她的手,寫下的那篇梵文好像跟佛經裡的那些鬼畫符長得不太一樣。
他該不會其實寫了首情詩給她吧?
元賜嫻突然有點興奮,從袖中抽出那張紙,對照著注書一個字一個字翻譯起來,待眼花繚亂一頓找,頭暈目眩地注解完一看,臉卻是黑了。
什麼玩意兒?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這不是《戰國策》裡頭的《鄒忌諷齊王納諫》一文嗎?開頭講的是身長八尺,容貌光豔絕美的鄒忌對著鏡子問自己的妻子,他和城北那個美男子徐公誰更好看,然後他的妻子答:“您美極了,徐公怎麼比得上您呢!”
陸時卿寫這麼一篇東西是在暗示什麼?倘使這文中的鄒忌是他的自喻,而這妻子是指她的話,那城北徐公是誰?
徐善?沒道理啊。陸時卿怎麼會知道她和徐善的交集。
鄭濯?可他不姓徐啊。
她正一頭霧水,忽聽淨房的門“咔嗒”一聲被移開,抬頭就見陸時卿身著單衣站在那處,看見她如同見了鬼一般,一個轉身,奪門而回了。
再出來時,他衣著齊整,儀態端莊,朝她微微一笑:“不知縣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她是不是回到五個月前了。
元賜嫻把牙咬得咯咯響,偏不給他裝傻,直接問:“為什麼親我一下就要去沐浴?你給我解釋清楚了。”
裝傻失敗的陸時卿一噎。
他有什麼辦法?從馬車裡下來後,他的帳篷一直急吼吼地不肯消停,他沐浴是在自救。
但他怎麼開得了口跟她說,是因為她太好抱,太好親了。
他這難以啟齒的模樣看在元賜嫻的眼裡,便道他是在嫌她髒了,她氣得拍案而起,衝到他面前,仰頭咬了一下他的下唇,然後惡狠狠道:“你有本事再去洗啊!”
第51章 051
陸時卿被她咬得一痒痒到齒根,見她嬌嫩的唇瓣一張一合, 朝他撂著狠話, 心念一動, 理智就靠了邊,掌心一把扣住她的後腦勺, 低頭堵住了她非常囂張的嘴。
元賜嫻眼都直了, 給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出驚得打了個響亮的咯噔。
陸時卿:“……”她還能再煞風景一點嗎?
他突然吻不下去了, 蓄勢待發的唇舌戛然而止,後撤一步松開了她。在元賜嫻看來, 整個過程,他便似重重砸了一下她的唇。
然後她聽見他清了清嗓子,尷尬道:“那個,我是想著,反正都要洗了。”說完,轉身匆匆進了淨房,一把將門闔上。
得了便宜還賣乖!
元賜嫻一時怒火中燒,一拳忿忿砸在面前的門框上, 卻痛得“嘶”一聲響, 揪著臉拼命甩手。
聽聞動靜的陸時卿詫異之下重新移門而出, 低頭看了眼她通紅的手,遲疑道:“你……”說著似乎要來抓她的手察看。
元賜嫻一躲, 把手背在身後不給他碰,怒目切齒道:“沐你的浴去,淹不死你!”
她說完, 揉搓著被他砸得現在還麻的唇瓣,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晚膳也沒給他個正眼瞧,隻一個勁笑眯眯與宣氏和陸霜妤講話。
陸時卿其間幾次想插話,卻竟無論如何也無法融入到她們當中去,回回不是被元賜嫻打斷,就是他一說完話就四下冷場。
倒不是宣氏和陸霜妤不肯搭理他,而是每次他一開口,滔滔不絕的元賜嫻就驀然停嘴,席間氣氛一僵,母女倆疑惑之下自然得對個眼色,便錯過了接陸時卿話的時機。以至他一度感受到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一道排擠是個什麼滋味。
元賜嫻對待宣氏還是十分友善的,因不好意思吃白食,用完晚膳就去幫她挑新制冬衣的圖樣,之後繼續宿在她隔壁屋,臨入眠倒是消了點火,不料夢裡卻生出更氣人的事來。
這一回的夢境是上一次的延續,她聽見姜璧燦的婢女說完話以後,遠遠傳來一陣車轱轆滾動的聲音。
馬車越駛越近,緊接著響起一個她驚心熟悉的女聲:“燦兒?”
正是姜璧柔。她的嗓音略有些虛弱沙啞,但元賜嫻不至於聽錯。
姜璧燦似乎往前靠了幾步,然後道:“阿姐,是大伯託我來這裡等你的。大伯叫我轉告你,你去到嶺南後自有人接應,此後切記隱姓埋名,再也別回長安。聖心難測,你與元家牽連甚深,聖人現在答應赦免你,卻難保他何時變卦。”
姜璧柔像是苦笑了一聲,沉默許久道:“謝謝你與二叔替我在聖人面前求情。”
“阿姐何必與我見外,你當初也幫了我不少忙。好了,時候不早,我該回了,你一路保重。”
“你也是,夾縫生,大不易,你與二叔在六殿下與聖人之間來回周旋,萬莫掉以輕心。”
姜璧燦應了一聲“好”。
接下來便是馬車離去的響動。
元賜嫻醒來後,見窗外仍舊一片漆黑,便將臉埋回被褥,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下心中不可名狀的火——元家滿門慘死,姜璧柔卻獨善其身,活著逃去了嶺南。
她咬著後槽牙冷靜了一晌,暗暗理頭緒。
姜璧燦口中所謂的“幫了我不少忙”,必然是指毀掉她和鄭濯婚約的事了。姜璧柔會作為幫手參與其中,她並不如何意外,叫她有些驚訝的是,姜家竟不止意欲投靠鄭濯,而與此同時如牆頭草一般,與聖人也打了一手好關系,且不知何故,竟在嶺南也布及了手腳。
掌握姜家姐妹不難,但要解決朝堂上的這些麻煩,儼然已不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力所能及的範圍,她恐怕有必要再與鄭濯聯絡一次,或者趁在陸府,先探探陸時卿的口風。
唉,怎麼每次一跟他生氣,就有便宜事落到他頭上,偏偏還都是她有求於他。
元賜嫻暗暗嘆口氣,一直思慮到天亮,卻因陸時卿早早就進宮面聖去了,便沒能與他打上照面,等吃過早食,卻聽說姜璧柔來了陸府拜訪陸老夫人。
這說辭是個幌子。元賜嫻客居陸府之事不曾宣揚到外頭,陸時卿交代了闔府上下統統閉嘴,府門一關,知道這事的,也就是元陸兩家人罷了,所以姜璧柔來找元賜嫻,明面上還得尋個借口。
宣氏聽說姜璧柔是來當和事佬,勸元賜嫻與元鈺和好,早些歸家的,便差人將她領去了西院。
元賜嫻一見姜璧柔來,就曉得了她真正的來意。她肚子裡的孩子怕是熬不住了吧,竟急迫到找來了陸府,非要嫁禍與她不可。
她移門看見姜璧柔站在階下,言辭懇切道:“賜嫻,阿嫂是來接你回家的。你說你,無名無分的,住在陸府算怎麼一回事?傳出去實在太不好聽了。”
元賜嫻嘴角一扯:“阿嫂若是不說,也不像今日這般貿然前來,外邊人怎會曉得?”
姜璧柔微微一滯:“你與世琛到底為何爭執,如今竟連阿嫂也氣上了?”
元鈺在元賜嫻跟前發過毒誓,絕不將夢境的事告知第三人,故而姜璧柔倒的確不曉得真相,還道兄妹倆真是吵架了。
元賜嫻笑笑不答:“外邊天寒,阿嫂進來說話吧。”
她說著便三兩步下了臺階,瞅了眼略有幾分潮湿的青石板,攙住了姜璧柔道:“這臺階夜裡結了霜,剛被下人清掃過,阿嫂當心。”
姜璧柔應了一聲,笑容略有些僵硬,在她的攙扶下跨上了兩步臺階,等走到第三級,忽是靴底一滑,驚叫一聲朝後仰去。
元賜嫻的手卻早便等在了她腰後,使力死死託住了她,隨即平靜道:“阿嫂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