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賜嫻總覺得每次跟鄭筠說話都特別壓抑,好像在跟個七老八十,看盡了世態炎涼的人打交道一般,聞言不自在地笑了下,轉了話頭,做了些客套的場面功夫,問了她些許近況。
倆人闲談了一會兒,忽聽殿外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
元賜嫻一回頭,就見一身玄衣的鄭濯跨進了大雄寶殿的殿門,見到她似乎略有一些意外,繼而朝她和鄭筠各一頷首,以示招呼。
她今日不過借了鄭筠作幌子,實則就是來找鄭濯的,方才正愁不知上哪找他,眼下倒是松了口氣,面上則訝異道:“六殿下怎也得闲來了罔極寺?”
鄭濯微微一笑:“不是得闲,是沒辦法才來的。”
元賜嫻故作恍然大悟狀:“瞧我這記性。”完了低頭看了眼手裡的食盒,“我給貴主帶了些早食,既然殿下也在,就一起用吧。”
鄭濯似乎與鄭筠這個位份比他高的嫡出妹妹並不如何相熟,說話時還不如跟元賜嫻單獨相處時隨便,拘謹道:“不了,你們吃就行。”
鄭筠也沒說什麼客氣話。
元賜嫻卻在吃食裡做了手腳,故而不得不暗示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好我今日帶的是殿下愛吃的山藥糕,您就吃一塊填填肚子吧。”
鄭濯並不愛吃山藥糕,就算愛吃什麼,也不是元賜嫻會知道的。他立刻便明白了究竟,面上卻未有表露,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伸手來拿糕點,在她眼色暗示下,取走了一塊底下粘了字條的,然後慢條斯理地將紙捻藏在了指縫。
與此同時,元賜嫻也轉頭分散鄭筠的注意力,與她道:“貴主也拿一塊?”
鄭筠卻並未接過,抬頭道:“縣主隨我去小室用早食吧。”
元賜嫻看了鄭濯一眼,確信他已得到消息,就跟鄭筠去了後邊庵堂的小室。
鄭筠的步子難得顯得有幾分急躁,到了焚著沉檀的小室,轉身卻又恢復了平靜,請元賜嫻坐後,一言不發。
元賜嫻便主動問:“貴主可是有私話要與我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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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筠笑了一下,問:“縣主與我六哥相熟?”
“幾面之緣罷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了我的名頭特意來見他?”
元賜嫻早料到鄭筠就算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一定是往男女情愛那一面想,故而不會誤了大事,聞言笑道:“貴主現在是在替陸侍郎打抱不平嗎?”
鄭筠沒有說話。
元賜嫻繼續道:“不勞您替他思慮。”她說著指了下跟前的食盒,“這是陸府下人的手藝,您嘗嘗吧,我先走了,陸侍郎也快下朝來接我了。”
鄭筠的眼底露出一抹異色,見她起身告退,很快回神叫住了她:“等等。”
元賜嫻回頭,眼色疑問,卻見她面容慘淡,苦笑了一下,半晌都未出聲,最終隻是道:“天寒風大,縣主慢走。”
她點點頭轉身走了。鄭筠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庵堂門前的小徑,嘆了口氣。她剛剛是想跟元賜嫻說,這一次,她一定別再辜負陸時卿,辜負誰都別再辜負陸時卿了。
承蒙這一個“慢”字,元賜嫻在前殿等了許久,才等到下朝回來的陸時卿。為免惹人眼,她沒再去找鄭濯,身邊又一個丫鬟也無,當真風中蕭瑟了好半天,一鑽進陸時卿的馬車就抱怨:“聖人拖朝了呀?你怎麼這麼慢。”
陸時卿想說他已經夠快的了,原本下朝後,哪怕不必去紫宸殿隨侍徽寧帝,也會被一群想套他近乎的官員圍得水泄不通,要不就是碰上幾個品階在他之上的來找茬挑刺。
今天倒好,聖人一說散朝,前腳剛走,他一個轉身,後腳就跟著跨出了宣政殿,任後邊紫一串,緋一串,青一串的喊他,也當作沒聽見一般走了。也就是元鈺追上來的時候,跟他多說了幾句廢話。
但他不想告訴她這些,免她得意忘形,便冷冷道:“你以為我很闲?”說罷敲敲跟前的小幾,示意她自己看。
元賜嫻順他所指低頭一看,發現他筆下密密麻麻都是她瞧不懂的梵文。
哦,這是在給宣氏抄佛經賠罪呢。
她下意識看了眼他的腰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幫你一起抄,反正都是鬼畫符,看不出字跡的。”說著就自顧自翻他紙筆,然後照葫蘆畫瓢地描摹起來。
陸時卿想她闲著也是闲著,起先並未管她,等她畫滿了一張紙卻是忍不住了,皺著眉頭道:“你知道梵文也有對稱之道嗎?”
元賜嫻當然不知道了。
陸時卿幹脆抽回她手裡的筆道:“別描了,我看著心煩。”
元賜嫻撇撇嘴:“你也是讀書人,怎能剝奪一個人的上進求學之志?我不會,你教我就是了啊!”說完,誘惑道,“手把手的那種教喲……”
第50章 050
這話說的, 陸時卿腦袋裡都有畫面了。
但他今日已向她妥協數次,總想討點什麼回來,便準備吊她一會兒, 拒絕道:“有這時辰教你,不如是我自己抄來得快。”說完便繼續低頭描文了。
元賜嫻一時沒料到他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不高興地想,理是這個理不錯, 可所謂男女相處之道,哪是講理的。兩個人一道花三兩倍的時辰,去做原本一個人便能很快完成的事,這叫情趣。
她重重哀嘆一聲, 說了句“好吧”,然後挨著車壁, 將下巴磕在他桌案前, 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眼巴巴地看他運筆。
陸時卿忍耐著冷言旁觀了一晌,覺得差不多了,便擱下筆道:“怎麼, 真想學?”
元賜嫻磕了磕下巴。
“可我一般不收學生,除非對方的束脩禮足夠誠意。”
這束脩禮便是入學敬師的禮物酬金。元賜嫻若是這下還瞧不出他的計謀,可就枉讀了多年兵法了。
喲,原是跟她耍心機,想她親他一口呀。
她偏不上當,摸摸袖子, 掏出個錢袋子來,委屈道:“這是我眼下全部的家當了,你點點,不夠的話,等我與阿兄和解了,再問他討來補給你……”
陸時卿一噎。他還道她昨夜主動摟他脖子,扯他腰帶,已是開了竅,找準了投他所好的法子,不想竟是白搭一場。
他恨鐵不成鋼,奈何說多了便得暴露心中所想,隻好嘆口氣接過了錢袋:“是有點少,先將就吧。”然後把筆塞到她手心,招呼道,“過來。”
果然不親也能成事。元賜嫻靠過來挨著他端正坐好,聽見他說:“握筆。”
她又不是三歲小兒,握筆自然沒有問題,且姿勢很是準確到位,但陸時卿卻非說她不對:“誰教你這樣寫字的?”
雞蛋裡挑骨頭。沒被她親著就這樣報復她啊。
她覷他一眼:“我阿爹教的,幹什麼,你想跟他打一架試試?”
哦,打不過,不打。
他咳了一聲,繼續挑刺道:“擫,押,鉤,格,抵,你這哪個指頭是對的?”
元賜嫻心裡嘖了一聲,好了好了,不就是想手把手教她嘛,給他這個機會了。
她攤開手示意他教。
陸時卿就順理成章地繞臂過來,圈住了她大半個肩,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撥好擺正,才道:“懸腕。”
元賜嫻的耳朵被麻了一瞬,若非定力好,差點就要軟倒在他身上了。
她的蒼天喲,這男人怎麼突然用如此低沉誘惑的聲音跟她講話,還把氣都噴在她耳垂上。
元賜嫻還沒回神,就聽陸時卿再度催促道:“落筆。”
她“哦”了一聲,壓腕下去。
這馬車裡的手把手寫字著實不便,因一方沒法全然退到另一方身後去,隻能別扭相貼,倆人便是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到得後來,元賜嫻幾乎倚在了陸時卿身上,而陸時卿也將下颌擱到了她肩頭。
這種情狀,自旁觀者的眼光看,已然很難分辨到底是誰在勾引誰。
外邊車轱轆一圈一圈滾著,馬車裡卻靜悄悄的,蘸個墨都似能聽見響動。元賜嫻心如鼓擂,險些被這親密的姿勢惹得吃不消,感覺到身後陸時卿心跳得不如她快,一個不服,挪挪屁股,坐到了他腿上。
陸時卿一顆心一下便猛撞了起來,差點蹦出嗓子眼,見她如此怡然自得,咬咬牙把臉一側,貼住了她的臉。
這下換成元賜嫻快要無法呼吸了。
撩撥復撩撥,撩撥何其多!
人與人之間為何互相傷害?心跳得這麼快,是不要命了呀!
然而誰先躲閃便意味著誰先認真了,誰先認真便意味著誰先輸了,倆人誰也不肯被撩倒,都想著拿最後一根稻草壓死對方,最後眼一閉心一橫,一個回頭,一個低頭,嘴對嘴碰上了。
“……”
“……”
四唇相接,四目相對。
好家伙,想到一塊去了。
陸時卿和元賜嫻保持著嘴貼嘴的姿勢,眼觀鼻鼻觀心,都在等對方先移開,結果竟是誰也不肯動,直到一陣冷風忽然灌入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