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真傷著了。元賜嫻有點內疚,繼續道:“我給您擦個藥吧,完了就不擾您了,明早天一亮,我保證回長安去。”
“不必。”
她卻堅持道:“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陸時卿沉默一晌,一個“不”字方才出口一半,她就因他接二連三的推拒沒了耐性,一把掀開了車簾。
這一掀,就見他光裸著半身坐在榻沿,正拿了塊潤湿的帕子擦拭肩膀,看見她,他瞠目著渾身一僵,迅速將帕子一抖,遮住了胸前的兩朵紅梅。
元賜嫻傻盯著他,木訥地眨了三次眼。
第30章 030
她不是沒見過漢子打赤膊,行軍路上, 許多事在所難免。但她從來不曉得, 竟有男子能將赤膊打得如此好看。
掀簾一剎驚鴻一瞥,見寬肩窄腰, 如玉鎖骨,精致肌膚在昏黃的燭火裡熠熠生輝,似珍似珠, 緊實的紋理像被雕琢過一般流暢,委實當得起“驚豔”二字, 甚至驚豔得叫世間小娘子都自慚形穢。
元賜嫻一雙眼像笤帚似的往他上半身掃了一遍, 在掃到他拿帕子遮住的兩點時,突然覺得耳根有些燙, 鼻端有些熱。
她緩緩仰頭, 將視線移至車頂,然後手一松, 把車簾放了下來, 好似什麼也未發生地退了出去。
陸時卿抖完帕子後便再無動作, 在元賜嫻火辣的眼色裡,始終渾身緊繃,目瞪口呆, 直至她平靜離去,他才想到一個問題:她為何不驚叫?聽趙述講,一般風月話本裡,女主人公碰上如此情狀, 都會驚叫的。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如此前一般,車壁被“咚咚咚”敲了三次,元賜嫻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這是表示忘卻前事,重來一遍的意思?
他一扔帕子就開始穿衣裳,三兩下收拾妥帖,然後聲色平穩道:“進。”
元賜嫻吸吸鼻子,掀了簾子,遞出一瓶藥膏:“給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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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多謝。”陸時卿的臉上掛著見接使臣一般的微笑,伸手接過,態度良好。
她也回他一個非常端正禮貌的笑容:“您請慢用,告辭。”
“一路走好,恕不遠送。”
兩人僵硬地對話完,待簾子闔上,一個拔腿奔向河邊,一個一頭栽進被褥。
左右長夜都已過了一半,最終便是誰也沒睡馬車。陸時卿表示外頭其實挺涼爽的,元賜嫻也相當贊同,兩人就一人搬了張小杌子坐,對月冷靜了半晚,彼此無話。
黎明一刻,元賜嫻如釋重負,一臉肅穆地向陸時卿辭行:“前路漫漫,請陸侍郎多多保重。”
陸時卿依舊微笑:“縣主亦是。”
趙述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拔草,手肘杵杵曹暗:“郎君和縣主怎麼了?好像哪裡怪怪的。”
曹暗回頭看了一眼,搖頭:“不知道。”
他話音剛落就被陸時卿招呼了去,得令護送元賜嫻出商州地界。
元賜嫻本想拒絕,但她眼下當真不能直視陸時卿,昨夜一幕一直腦袋裡頭揮之不去,哪怕他如今齊齊整整穿好了衣裳,在她看來仿佛也是光裸的一般。
她因著心裡尷尬,便沒說什麼,捎上小黑逃似的走了,由得曹暗跟在身後。
實則元鈺根本不放心她孤身出城,此行不止小黑和拾翠,隨行的另有十名護衛。她的馬也拴在遠些的地方。她估計陸時卿該猜到這點了,因此隻是叫曹暗策馬跟上,並未考慮她將如何回去。
元賜嫻的人手就在十裡外候著,見時辰差不多便趕來接應,不久就與她碰上了頭。她見狀勒了馬,與一路沉默跟在後頭的曹暗道:“曹大哥,我的護衛來了。陸侍郎身邊比我缺人,你請回吧。”
不料這是個一根筋的,哪怕見她隨從數眾,也堅決不肯違背主子的話,非要親眼見她出了商州不可。
元賜嫻拗他不過,隻好算了,扯了韁繩正要繼續揚鞭,無意間一低頭,卻見腳下略有些泥濘的土裡坑坑窪窪許多凹陷,一直往她與陸時卿昨夜歇腳的方向延伸了去。
她重新下馬,彎身捻了撮土,在指間揉搓了一下,湊到鼻端一嗅。
拾翠見她神色不對,問:“小娘子,有何不妥?”
她蹲在地上扒拉了幾下泥土,判斷道:“是新鮮的馬蹄印,單向,看數目不少於二十匹,覆蓋在車轱轆印上。”她抬頭看了看高踞馬上,候在前方的十名護衛,“咱們的馬先前可曾到過此地?”
拾翠搖頭:“不曾。”
她皺皺眉,往四面瞧了瞧:“這就怪了。看這情形,此行人應當是在陸侍郎經過後才來的。可從此往前隻一條道,我昨夜幾乎一宿未眠,倘使真有數十人策馬經過,沒道理瞧不見。”她說罷問曹暗,“曹大哥,我來之前,可有誰經過你們身旁?”
曹暗搖搖頭,下了馬,察看了一番腳下痕跡,神情嚴肅道:“縣主,我恐怕得先回了。”
元賜嫻疑惑起身:“你的意思是?”
他似乎有些焦急:“小人擔心郎君。”
元賜嫻稍稍一滯,招呼了護衛跟上,然後道:“我跟你一起回。”
倘使昨夜的確有一行人策馬途徑此地,卻不曾在河畔現身,便隻有一個可能——他們掩身在了附近。至於這行人可能將做什麼,瞧曹暗緊張的模樣,元賜嫻不問也知道了。
她掉轉了馬頭,抬手就揚了一鞭子。護衛們緊跟在後,待飛馳出約莫三裡地,忽見她手一揮,豎掌止住他們。
拾翠和曹暗一夾馬腹上前,神色疑問,聽她道:“不對。”
她自顧自說完,扭頭問曹暗:“昨日下過場雨,陸侍郎經過此地,是在雨前還是雨後?”
他臉色大變,肯定道:“雨前。”
那麼雨後,車轱轆印一定消失了,何以方才卻是馬蹄印覆蓋了車轱轆印的景象,且竟如此清晰?
她一剎心如鼓擂,仔細望向前方,就見不遠的泥地上方,拉了一根極細的銀色絲線,絲線纏繞在道旁一左一右兩根釘在泥地深處,相當隱蔽的柱子上。若她方才心急忙慌策馬過去,恐怕早已被絆倒了。
待她這向一發出落馬聲,埋伏在周圍的敵人就會趁勢而上。
對方要的不是陸時卿,是她。
拾翠和曹暗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目色警惕地朝元賜嫻圍攏了去。
但到底敵暗我明,她雖未上絆馬索的當,卻早已落入對方視線,很快,一前一後齊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眨眼間,一群玄衣男子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第31章 031
到得此刻,元賜嫻反倒不心慌了。對方設下如此圈套, 說明十分了解她的底細, 可她卻對他們的身份毫無頭緒。她得冷靜下來,才可能想出應對之法。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行不速之客:前後籠統二十五名男子, 身下都是好馬,個個勁裝短打,身材魁梧, 黑色面具覆臉,使的是以長柄著稱、適宜對付騎兵的陌刀, 遠遠瞧著, 刀面上似乎沒有特殊紋路。
他們並未給她太多思考的時辰。打頭的那個抬手一刀挑斷了絆馬索,繼而朝前一揮, 兩邊的人馬都沒下就齊齊衝上, 與元賜嫻的護衛們殺開了。
元賜嫻被圍攏在當中,一言不發。拾翠曉得她在觀察敵情, 就未出言打擾, 剛好曹暗也是個話不多的, 兩人便沉默著騁馬揮刀,將意圖近她周身的玄衣人驅散。
元家的護衛雖也算好手,卻難敵這些人有備而來, 長柄的陌刀劈砍長槍,很快就將他們通通掃下了馬。一晌工夫,四面便氤氲起了血腥氣。當一名護衛的腦袋被陌刀挑飛,斷口血流如注的時候, 風雨不動的元賜嫻終於白了臉。
她的確從過軍,見過屍橫遍野、生靈塗炭的慘景,卻到底一直得阿爹庇護,多隻遠觀,極少親歷如此殺戮場面。哪怕上回營救阿爹,也是在後方遙遙指揮。眼下這些人手段之殘暴,著實令她心驚肉跳。
這一帶近來多雨,雙方交手不多時,原本晴明的天就陰沉了許多,霎時間飛沙走石,昏黃如暮。
她看一眼天色,在此起彼伏的刀劍入肉哧響中微喘了幾口氣,避免注目滿地的泥血與屍首,鎮定下來,與拾翠低聲道:“看他們的陣形。”
拾翠跟隨元賜嫻多年,與她早生默契,一聽就明白了。雖說眼下雙方交手不比軍隊作戰,但聰明的殺手哪怕再佔上風,為了減少傷損,也不會亂打一氣,故而即便看上去形散,卻必有規律可循。
如此一眼望去,她就發現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對方的目的是殺人,照理說該一路衝鋒,可這陣形卻很像一對護翼。他們在一邊殺,一邊保護著誰。
元賜嫻見她察覺端倪,繼續小聲道:“打頭的指揮隻是幌子,不是真正的頭領。那人可能是他們的主子,你給曹大哥作掩護,殺過去。”
曹暗聽見這句,與拾翠對了個眼色,然後道了句“縣主小心”便策馬馳出。
事實證明元賜嫻的確猜對了。對方見拾翠和曹暗來勢洶洶,大有直搗龍穴之勢,不得不放緩了殺人的腳步,收束了一些去護衛主子,如此,元賜嫻這邊剩餘的寥寥幾人便緩上了一口氣。
卻不料,恰此刻,雨點噼裡啪啦落了下來。
大雨滂沱,撒潑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拾翠和曹暗劈刀猛砍的勢頭被迫減緩,如此一來,這擒賊先擒王的計劃便注定失手了。兩人面臨的殺招層出不窮,一邊忙於砍殺,一邊焦心地回頭觀望情勢,就見身後元家護衛漸漸不敵,元賜嫻逼不得已下了馬,揀了把障刀親手對敵。
很快,十名護衛盡死,瓢潑大雨裡,霧蒙蒙的,隻剩下她略有些單薄的身形。
元賜嫻學過武,卻未殺過人,在這些訓練有素的殺手跟前,幾招把式到底不夠看了些,何況雙拳難敵四手,不多時就敗下陣來。
一名殺手人在馬上,彎腰將她一撈,抓了她牢牢錮在身前,繼而揚鞭疾馳而出,像是要搶頭功。
拾翠見狀,不管不顧吃了敵人一刀,急急忙忙去追,曹暗一抹臉上雨水,拼死替她擋住蜂擁而上的殺手。
元賜嫻被身後男子劫持著一路顛簸,動彈不得分毫。她喘息一陣,勉強開口道:“你不想死,就勒馬。”
因渾身都被冷雨浸湿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男子理都沒理她。
她繼續說:“我還有援手,就在前邊不遠。你的弟兄眼下被我的護衛纏了腳步,一時追趕不上,你孤身劫持我,絕落不到好下場。是搶功要緊,還是性命要緊?你先勒馬,在原地等你的弟兄來,我一樣逃不掉,如此豈不更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