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
陸時卿抬眼,似乎在等她繼續往下說。
元賜嫻本想說,他這手要是廢了,她阿兄攤上的罪可就大了,話到嘴邊,見他仿佛有那麼一丁點期待的眼神,馬上嘴一癟道:“我可得心疼了!”
陸時卿心裡嗤笑她演技浮誇,嘴上卻也沒戳穿,冷冷瞥了瞥她。
陸霜妤在一旁幹瞪著眼,瞧他們一來一往,委屈得嘴都癟了。沒有她的早食就算了,如今還成了如此多餘的存在。
她曾以為,世間最殘忍的事,莫過於自己中意的郎君其實是個小娘子,且是個比她還好看的小娘子。眼下卻知,這還不是最殘忍的。更令人傷心的是,這個小娘子,竟然想做他的嫂子。
元賜嫻繼續低頭幹活。
濃黃的髒水一點點被擠出,陸時卿瞧了,胃腹一陣翻騰,抬眼卻見對面人很是耐心,如扇的長睫撲簌簌眨著,神情一反常態地柔順,難得像是真心實意對他的。
見她包扎的手法嫻熟老練,紗布的折角也藏得滴水不漏,一晌功夫便如做好了一件飾物,陸時卿微微有些奇怪。
他起先抑制住了好奇心,等她忙完,拿一旁盆中清水淨手時,忍不住出言試探:“縣主裹傷的手法倒是精湛。”
被人誇總是高興的,元賜嫻沒想到他在套話,得意洋洋道:“從前軍中醫士忙不過來時,我常去幫忙。”
陸時卿稍稍一愣,蹙眉問:“軍中?”
她臉色微變,跟他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會兒,最終在他鋒銳的眼色裡坦誠道:“我跟阿爹行過軍……”說完湊到他跟前來,彎下腰小聲道,“阿爹叫我莫講出去,以免被有心人傳揚得不好聽……您可要替我保密啊。”
陸時卿坐在椅上仰頭看她,稍一頷首。滇南王是大周唯一的異姓郡王,自然樹大招風,惹人嫉妒。女子從軍,放在旁人身上或是巾幗美名,換了元家,卻可能被講得不幹不淨。
見他應下,元賜嫻又笑看陸霜妤:“陸小娘子,你也是。”
她笑起來眼如彎月,叫人根本無法說個拒絕的詞,陸霜妤想也沒想便如搗蒜般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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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賜嫻轉頭收拾藥罐子,一面交代陸時卿夜裡該換哪瓶藥,完了想起樁事,回頭問:“陸侍郎,我有些話跟您說,您可能叫陸小娘子和這些下人先且退避?”
陸霜妤一把揪住了陸時卿的袖口,警惕問她:“你想對我阿兄做什麼?”
元賜嫻一臉無辜,她能做什麼啊,瞧她這模樣又覺好笑,故作曖昧道:“是長輩們的事,你莫管。”
陸時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見他神情尷尬,不知想去了哪,她笑吟吟地補充:“真是長輩們的事。陸侍郎,事關回鹘商隊,我有些疑慮想與您說明。”
陸時卿飄忽的心思一下就被抽了個幹淨,挺直了腰背,斂色吩咐道:“都下去。”
等屋內眾人走空,元賜嫻才坐在他對頭問:“陸侍郎曉得回鹘人的貨物裡頭,裝的是什麼箭镞嗎?”
陸時卿當然知道,嘴上卻答:“陸某替聖人查案,隻負責上達實情,其餘一概不管。”
口風真緊。她隻好道:“我說說我的看法,您聽聽是否有理。這些三翼的箭镞不是普通玩物,而是軍器。從吳興紀家到長安錦繡莊,再到這隊回鹘商人……絕非一般的小打小鬧。”
陸時卿隨口附和了聲“嗯”。
“但見此事牽涉越大,越是關系到要緊人物,我便越覺其中或有陷害的成分。”
陸時卿稍稍一滯,這下抬起眼來:“此話怎講?”
“疑點太多了。譬如西市坊門前,商隊與門吏尤其張揚的對峙。又譬如錦繡莊內,店伙計與掌櫃輕易露出的破綻。再譬如郊野平房,看似嚴密,實則漏洞百出的守備。我起始想,他們興許隻是做些不幹淨的小買賣,但當瞧見那些箭镞,再回想當日種種,便覺奇怪了。能幹出這等‘大事’的人,怎會頻頻犯如此低下的錯誤?倒說不定是誰想借此陷害誰,才故意布置了這些,叫人發現的。”
她說到最後,悄悄觀察陸時卿的臉色,卻見他神情如常道:“陸某知道了,明日便將縣主的意思稟給聖人,請他決斷。”
又是這個拒人千裡,分毫不露的態度。元賜嫻打聽不出什麼,隻好放棄。
屋內一時靜默下來,如此無話片刻,兩人突然齊齊偏頭朝槅扇外看去,異口同聲道:“誰?”
“啪”一聲什麼物件落了地。躲在槅扇外企圖聽牆角的人慢吞吞將東西撿起,走了進來。
正是去而復返,滿臉心虛的陸霜妤。
陸時卿冷眼訓斥道:“這聽牆角的本事,是誰教給你的?”
陸霜妤鼓著嘴道:“這不是沒聽成嘛,你倆耳朵這麼靈光……”她瞅瞅元賜嫻,“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瞧外邊天陰了,晚些怕有雨,來給縣主送傘。”說著,提了提手中一柄油紙傘。
陸時卿曉得她不過尋個借口罷了,厲聲道:“還敢狡辯?你可是太久沒抄書,手痒了?”
陸霜妤一臉委屈:“阿兄何必當著外人面兇我……也沒見你對縣主兇過一字半句的……”
她說到後來,聲兒越來越輕。元賜嫻聽見“外人”一詞尚覺不舒服,聽全了後邊這句,突然高興起來。
陸時卿的確沒這樣兇過她嘛。
她一高興,就準備替陸霜妤解個圍,大方道:“好了好了,聽牆角這事,我也常做,沒什麼大不了的。”
陸時卿飛過來一個眼刀子。
怎麼的,使完了他的僕役,還要替他管教妹妹了?
元賜嫻見他不悅,清清嗓子折個中道:“但下回不能再犯了。今日是我,若換了要緊客人,可就叫你阿兄面上不好看了。”
陸時卿覺得這句還有理,看一眼妹妹,叱問道:“聽見沒?”
陸霜妤心情復雜地瞅瞅一唱一和的倆人,點點頭:“我知道了。”
第21章 赴約
陸時卿叫陸霜妤回房去,完了看看元賜嫻:“縣主也請早些回府,免教元將軍擔心。”
元賜嫻看一眼外邊陰沉天色,到底也嫌下雨了麻煩,道:“好吧,我明日再來一趟。”
他眉頭一皺:“還有明日?”
“當然了,您這傷頭兩日最要緊,我再替您裹一次。”
陸時卿嘆口氣:“陸某明日一早要去上朝的。”
“那我等您回府了再來就是。”
見他還要推辭,她趕緊打個手勢止住他:“您就別多說了,我這是為您好。照您先前那個蠢笨的裹傷法,將來肯定得留疤,您該不想右手長道疤,左手卻沒有吧?到時若叫我阿兄再打您一鞭,還不知能不能打出一模一樣的呢!”
“……”
陸時卿頭疼,頭疼得想不出理由拒絕她,隻好得過且過,先請僕役送走這尊大佛再說。
元賜嫻交代他幾句吃食上的事,演了瘸子出門去,到府門前卻見該已回房的陸霜妤攥著油紙傘站在那處,揪了張小臉,一副有話與她說的樣子。
她上前問:“陸小娘子是在等我?”
陸霜妤垂眼,搖頭:“不是。”手卻不停扭著傘柄,像是緊張才有的小動作。
元賜嫻笑了一聲:“那我可走了。”
“哎!”陸霜妤腳步微移,喊住了她。
她原也不過作個勢罷了,回頭問:“怎麼?”
“我想跟縣主說,您……”陸霜妤猶豫半晌,終於提了聲氣道,“您不要妄圖打我阿兄主意!阿兄早便與韶和公主情投意合,隻是聖人不肯答應這門親事,擔心阿兄做了驸馬,仕途受阻,才遲遲不賜婚的!”
元賜嫻微微一愣,突然笑起來,問:“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陸霜妤一驚,心虛道:“沒……沒有誰教我,我實話實說罷了!”
“那你跟我講講,他們是如何的情投意合?”
她略鎮定一些:“阿兄隔三差五便去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貴主也常在一旁……一旁……”她“一旁”了半天也沒說出來,轉而道,“總之,阿兄是喜歡她的,阿娘也喜歡她。今日一早,貴主還陪阿娘去了大慈恩寺。”
元賜嫻拖長了聲“哦”了一下,道:“好,我曉得了。”
陸霜妤覺她態度奇怪,小心翼翼問:“您曉得什麼了?”
她露齒一笑:“多謝霜妤妹妹提醒我,含涼殿和大慈恩寺,的確是兩處收買人心的好地方,我會妥善利用的。”
陸霜妤一噎,也沒注意她換了稱呼,詫異道:“你……你這人怎得講不聽呢?”
元賜嫻反問她:“你當初誤認我是男子,對我一見傾心,苦苦尋覓我一年,其間怕也有人勸你放棄。你呢,你聽了嗎?”
“我……”
見她無話可說了,元賜嫻淡然一笑,從她手中抽出油紙傘:“好了,這傘我收下了,你趕緊回,就等著有天叫我嫂嫂吧。”
她說完不再停留,回頭上了馬車,留下陸霜妤呆呆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