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趙氏先前被侮辱那麼多次、他丈夫被打斷腿夫妻倆都能忍氣吞聲不敢報官,又過去了一年,說明夫妻倆已經認命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陳繼宗真是我們家的種,老頭子怎麼可能還舊案重審執意將他往死路上推,最多想辦法用銀錢補償趙氏夫妻。”
“因為陳繼宗是楊管事的兒子,老頭子才無法忍受,想辦法在後面推了趙氏夫妻一把,讓他們敢來伸冤。”
“所以,從老頭子對他的態度,便能往前抽絲剝繭。”
華陽不信:“父親不是那種人。”
陳敬宗笑笑,道:“你一直都很欽佩老頭子。”
華陽毫不猶豫地承認了,公爹值得她欽佩。
陳敬宗:“那我舉個例子,如果老頭子殺了一個好人,而且完全有辦法遮掩這件事,你會秉公揭發老頭子,還是因為欽佩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華陽沉默。
陳敬宗:“你看,你對老頭子隻是欽佩罷了,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你都能為老頭子做到如此,更何況老頭子對親侄子?”
華陽別開臉,半晌才道:“我相信父親,他不會濫殺好人。”
話音落下,她的神色也恢復了堅定。
陳敬宗看著她,意外道:“就因為他是閣老,年輕時中過狀元,長得也儀表堂堂?”
華陽不能解釋,那麼多屆內閣與春闱,單純的閣老、狀元身份並沒有什麼稀奇,她對公爹的欽佩,來自公爹擔任首輔那些年,為朝廷為百姓的鞠躬盡瘁。
對上陳敬宗探究的視線,華陽忽地一笑:“因為你是我的驸馬,而他是你的父親,我愛屋及烏。”
陳敬宗:……
“公主,驸馬,老夫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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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的通傳打斷了夫妻倆的談話,華陽笑笑,出去迎接婆母。
陳敬宗搖搖頭,繼續在榻上靠著。
孫氏跟著公主兒媳走進來,看到他這姿態就是一陣嫌棄,在自家人面前破罐子破摔也就罷了,怎麼到了公主身邊還如此不講究?
“娘別怪驸馬失禮,他剛剛出恭時間太久,腿麻了,走不動路。”華陽扶婆母坐下,一本正經地道。
陳敬宗:……
他隻是分析了一下老頭子,算不上說老頭子壞話,她就這麼損他?
孫氏看過來,見兒子的耳垂微微泛紅,心道,幸好兒子的臉皮也沒有厚到無可救藥。
“不理他,我過來是跟你說下東院的事。”孫氏隻當兒子不存在,提起了陳繼宗的案子。
華陽:“他罪有應得,隻可憐了二叔白發人要送黑發人,父親大義滅親,心裡肯定也不好受。”
孫氏:“養不教父之過,不管兒子變成什麼樣,那也是他們當爹當伯父該承擔的。”
陳敬宗微微眯了下眼睛,怎麼覺得母親這話有點指桑罵槐的意味?
孫氏拍著華陽的小手,後腦勺對著榻上的兒子:“就說有的家裡,兒媳都知道關心婆母,又是雨裡送油衣又是扶著走路,那做兒子的,空長了一身好肉,卻連出去迎一下都懶得動,怪誰呢,歸根結底還是爹娘沒教好,隻委屈了好好的兒媳。”
華陽低頭忍笑。
陳敬宗坐了起來,反駁道:“都是一家人,天天講究那些虛禮,您也不嫌費事。”
孫氏:“不講究虛禮,你倒是給我來點實惠的,實惠的沒有,虛禮也無,我隻能當你眼裡根本沒有我這個老娘。”
陳敬宗:“怎麼樣叫實惠的?像大哥那樣給您講書,還是像三哥那樣給您捶肩捏背?書我不會講,捶肩捏背,您想要就來我這邊,或是定個別的地方,反正別指望我三天兩頭的去你們院裡。”
他對母親沒意見,隻是不想看見老頭子。
孫氏:“指望?誰稀罕看你的冷臉!”
說完,孫氏與華陽再說兩句客套話,就要告辭了。
陳敬宗跳下地,快速穿好鞋,然後在次間攔在母親面前,彎下腰。
孫氏:“幹什麼?”
陳敬宗:“路遠,您這老胳膊老腿的,我背您回去。”
孫氏又氣又笑,不想叫兒子背,卻被陳敬宗拉住胳膊,硬是拉了上來,把孫氏笑得臉都紅了。
華陽站在廊檐下,看著陳敬宗健步如飛地背走婆母,也是一臉的忍俊不禁。
陳敬宗一直將母親背到正院門外。
孫氏站好了,看著這個高高大大的兒子,嘆口氣,一邊幫他整理衣襟一邊道:“你也成家了,多的娘不說,好好跟公主過日子,嘴巴甜一點,別動不動嗆人。”
陳敬宗抿唇,聽見院子裡有人往外走,他扶正母親頭上歪掉的發簪,轉身離去。
陳廷鑑負手行至院門前,便隻見妻子與她身邊的丫鬟。
孫氏表情淡淡,繞過他進去了。
陳廷鑑:……
第28章
陳繼宗畢竟是陳廷鑑的侄子, 陵州知府審理完此案後,立即將案情呈遞到了京城。
景順帝性格溫和仁厚,而這份溫仁主要集中表現在他想偏袒的臣子身上, 所以即便有人將對方的罪證一一擺在他面前,他也能裝糊塗, 不肯重罰對方。
景順帝倚重信賴自己的內閣,信賴到他自己在後宮享樂,完全把朝政交給內閣。
閣老們或許政見不同,但都是他的心頭肉,其中就包括陳廷鑑。
如果陳廷鑑想偏袒親侄, 景順帝會網開一面, 找借口打陳繼宗一頓板子再放了, 可陳廷鑑不想偏袒, 親自把侄子送進大牢,態度堅決, 那景順帝也就不再費心, 批準了對陳繼宗處以絞刑, 並且親手題寫“鐵面無私”的四字匾額,派人送往陵州府。
匾額送到石橋鎮的陳家, 已經是九月中旬。
陳廷鑑跪接了匾額, 將匾額高懸在陳家主宅澹遠堂內,帶著一家老小拜了三拜,並以齊氏母子為例, 再次告誡家人不可貪贓枉法、禍害鄉鄰百姓。
華陽看向陳廷實。
齊氏母子關在知府大牢, 用不了多久就要問斬, 郭氏帶著陳家的厚禮回了娘家, 虎哥兒據說是送去了遠地一座名寺。
整個東院, 如今就剩下陳廷實一個主子。
年近五旬的男人,耷拉著肩膀脊背微弓,孤零零地站在那,顯得很是可憐。
華陽對他卻沒有半點同情,無論齊氏貪汙還是陳繼宗禍害民婦,這都是發生在他身邊的事,陳廷實竟然蠢到毫無察覺。
看看陳敬宗,她隻是用欣賞的眼神打量過兩位夫兄幾次,陳敬宗都發現了,還在那陰陽怪氣她可能會養男寵,如果華陽真想養男寵,也許這邊她剛把男寵選好,陳敬宗就殺過來了,怎麼可能叫人給他戴二十多年的綠帽。
華陽更欣賞公爹的雷霆手段,徹底鏟除了陳家祖宅這邊的兩個禍根,回京時再把陳廷實這個老實人帶回去就近盯著,“縱親犯科”這個罪名便大概再也無法扣在公爹頭上。
.
陳廷鑑收到帝王賜字的第二天,陳宅來了一位貴客。
通常遇到服喪,喪期主人家不宜出門,賓客們冒然上門也是失禮,除非有符合情理的理由。
既然是貴客,陳廷鑑將三個兒子都叫了過來,父子四人齊齊來到門前。
陳宅門外,又圍了一圈跑來看熱鬧的百姓。
一個媳婦原本正在家裡打掃院子,聽到街上喧哗,丟了掃把興致勃勃地趕來,擠到人群中間,往前一探,就見陳宅門口停了一輛十分氣派的馬車,車後跟著八個強壯的侍衛。馬車之前,站著一位頭戴翼善冠身穿絳紫袞龍袍的肥胖男子,看背影腰比水桶還粗!
“這是誰啊?”
“廢話,咱們陵州城就一個湘王,你說他是誰?”
這時,陳廷鑑父子出來了,由陳廷鑑帶頭行禮:“草民拜見王爺。”
百姓們都叫他閣老,然而他現在丁憂在家,沒有官職在身,是以自稱“草民”。
湘王白胖臉小眼睛,笑起來像個彌勒佛。
他虛扶一把,叫陳廷鑑免禮。
陳廷鑑看他一眼,垂眸道:“不知王爺造訪寒舍,有何貴幹。”
湘王沒有急著回答,而是摸著自己的小胡子,笑眯眯地打量陳廷鑑。
他與陳廷鑑可是老熟人。
陳廷鑑十二歲中秀才的時候,嫡母太妃就在他面前狠狠誇了一通陳廷鑑,叫他以陳廷鑑為榜樣。等陳廷鑑十六歲中了舉人,嫡母又把陳廷鑑拎出來誇,誇的有多好聽,對他的嫌棄之詞就有多難聽。湘王便跑出來,親眼看看陵州府這位百年難出的才子到底長什麼樣。
年輕時的陳廷鑑自然不必多說,讓湘王意外的是,已經五十歲的陳廷鑑,竟依舊風度翩翩。
看看陳廷鑑那把隨著秋風微微飄揚的美髯,湘王摸自己胡子的手不知不覺停了下來,笑呵呵地誇道:“三十年不見,閣老風採不減當年啊。”
陳廷鑑不卑不亢:“王爺謬贊。”
目光掃過湘王肥滾滾的身體,實在沒什麼好誇的,他連禮尚往來的客套之詞都沒回。
湘王並不在意,看向陳宅裡面,語氣鄭重了幾分:“聽聞皇上賜了字給你,本王便是特來瞻仰御筆的,以求能感沐聖訓,時時刻刻鞭策自身。”
這倒真是個好理由。
陳廷鑑側身道:“王爺請入內。”
湘王把手一背,大搖大擺地跨了進去,侍衛們都留在外面,隻帶一個心腹近衛隨行。
百姓間響起一些竊竊私語。
“聽說閣老的祖父在湘王府做過護衛,湘王年輕時嫉妒閣老的才名,以祝賀為名給陳老爺子灌酒,陳老爺子不勝酒力,醉死了。”
“噓,你不要命了,沒看見那些侍衛?”
秋風一吹,侍衛們冷眼看來,百姓們頓時不敢再吭聲,三三兩兩地散去。
澹遠堂,湘王看到景順帝的匾額,煞有介事地跪下,拜了三拜。
陳廷鑑父子四個也隻好跟著一起拜。
拜完,湘王徑直坐在主位上,看著站在一側的陳廷鑑,搖頭惋惜道:“聽說你就要升首輔了?哎,你們老太太,走得真不是時候。”
陳伯宗、陳孝宗、陳敬宗的臉都沉了下去。
陳廷鑑淡然道:“家母年過花甲,已算是長壽有福之人,能得王爺惦念,更是再無任何遺憾。”
湘王:“本王怎麼聽說,老太太是因為吃了假人參沒的?你啊你,還是太節儉了,倘若多送兩支老參回來,亦或是跟本王打聲招呼,老太太頓頓喝千年參湯都行啊。”
陳廷鑑拱手:“王爺美意,草民替家母心領了。王爺纡尊降貴光臨寒舍,草民本該奉茶款待,隻是草民還要為家母抄經,王爺若無其他事,恕草民不多留。”
這是逐客令,湘王卻懶洋洋靠到椅背上,摩挲著椅子把手道:“本王今日過來,還想見見我的好侄女,順便轉贈太妃的一點心意,本來她老人家也想來的,隻是年紀大了,實在受不了車馬顛簸。”
說著,他從懷裡取出一個長條錦盒,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