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聞到空氣中淡淡的血味,我吐得天昏地暗。
紀昭皺著眉,把我摟入懷裏,他親自拿來鞋給我穿上。
「永禾乖一點。
「哥哥不會傷害你,但不代表不會傷害其他人。這些宮人的性命,全在你身上。」
我像是聽不到他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目光直直落在宮殿外的古樹上:「白梅開了……
「寧止的書房裏也放過這麼一支,清寒冷香,和他的人一樣。」
紀昭面無表情,他松開我的腳踝,下了命令:「將殿外梅花盡數砍去,一枝不留。」
我仿佛沒聽見,窗外花枝落了滿地,仿佛下了一地寒香雪。
搖搖晃晃走回床榻,我蜷縮在最裏面,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緊緊抱著自己。
宮殿內沒有點燈。
我也不許他們點燈,看不見華美的宮殿,還能騙騙自己薑陵還活著,隻是做了噩夢一場。
紀昭在床榻邊坐下,兩個人相對隻有沉默。
他緩緩伸手,不顧我的瑟縮,慢慢細細地撫摸我的面頰。
「還記得你八歲那年嗎?
「被幾個皇子關入吊死了宮女的荒廢宮殿裏,不管你怎麼哭,怎麼求他們,他們也不肯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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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還是我把你抱出來,你也這樣,小小地縮成一團,躲在角落裏。看到我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死死地抱著我的脖頸不鬆手。」
他問我:「永禾你還記得當時你說的話嗎?」
我握著被褥的手指攥緊。
紀昭說了下去:「你說這輩子不要跟哥哥分開,你隻有我。」
在昏暗中,紀昭凝視我的眼睛。
輕撫我全白的頭發,他說:「永禾你不是最愛哥哥嗎?為什麼不愛了?
「薑陵已經死了,我們也回不去嗎?」
這句話像針一樣,沒有預兆地狠狠紮入我身體裏。
我突然拿起手邊的藥碗,砸在了地上,看它們四分五裂的模樣。
「皇兄,你說碎掉的東西,還能拼回原來的樣子嗎?
「我求過你啊……我跪著求了你三天。是你親手把我推到了薑陵身邊。」
他呼吸驟然發緊,嗓音微顫:「永禾別說了,別再說了。哥哥會對你好,會補償你……沒有人再插在我們中間。」
21
守歲那日,紀昭來陪我。
紫禁城裏放了盛大的煙花。
涼卻後的灰燼蒙上了眼睛,一層層堆積在我心底。
我拿出白瓷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喝完之後,我劇烈咳嗽起來。
我也不貪杯,每日隻喝一盞,感受火辣的酒味如劍一般劈開喉嚨,嗆出眼淚。
紀昭來時,我染上幾分酒意,不再是拒人之外的冰冷。
他看見我的模樣愣了愣,臉色沉下:「誰許公主飲酒?」
滿殿的宮人嚇得跪地求饒。
我拉了拉紀昭的龍袍衣擺,仰著臉看他:「皇兄,我想吃餃子了。」
紀昭錯愕後,面色舒展,難以壓抑地喜悅起來。
「快去,命禦膳房煮好餃子送來,每種口味都要煮一份。」
很快,偌大的團桌上擺滿了餃子。
各種口味,我皆嘗了一遍。
紀昭眸光幽幽落在我身上:「永禾何時這麼愛吃餃子?餃子難以克化,吃多了會……」
不等他說完,我扶著桌角大吐特吐起來。
吐完之後,我悵然擦著眼淚:「不像……」
紀昭不言,面寒如水。
我吐得狼狽,滿臉都是淚:「禦膳房做得再好,也做不出他煮的餃子。」
新婚之夜,我吃了一頓最好吃的餃子,普天之下再也尋不到了。
紀昭一揮手,推翻了滿桌的飯菜。
「滾!全都滾下去!」
滿殿宮人不敢停留,慌不擇路逃出宮殿。
紀昭拽緊我的手,強迫地放在他心口:「永禾,你明知道這裏有你。
「你到底要傷我到幾時?
「我跟你十幾年的感情,比不上你和薑陵短短的幾百天?
「他到底哪裡好!」
我睜著醉意迷茫的眸子,看著他:「不一樣的,你是我兄長,他是我夫君。」
「閉嘴!」紀昭紅著雙眼,急促喘息。
他扯出笑:「永禾,我們也可以做夫妻。」
我震驚得難以回過神:「你瘋了!紀昭你這麼做,天下人怎麼看你。」
他無所謂地輕笑,眸底戾氣翻湧:「我不在乎。我接你回來,已惹得群臣諫言。但誰敢觸碰我的逆鱗,我便殺誰。
「天下人不許永禾做我的妻,我便毀了天下,又何妨?」
「瘋子!」滿眼的恐慌,我找不到其他形容。
一耳光扇在紀昭臉上,他沒有躲,眼中赤紅愈演愈烈。
他笑著,赤紅的眼底濕了起來:「是啊,我早就瘋了。
「憑什麼你出了宮後,便能對著薑陵笑,便能轉身將我忘得一幹二凈。
「我卻做不到,永禾你離開我身邊二百五十八天,你知道我如何熬過來?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永禾,我早就瘋了。
「薑陵可以死得不用那麼慘,可我就想將他千刀萬剮。我的東西,誰也不許碰。
「永禾,你是我的!」
22
正月初一,宮中設宴。
我坐在紀昭的身邊,又做回了整個皇宮,紀昭最寵愛的公主。
大殿中,絲竹靡靡。
我百無聊賴地飲酒,朝著那個空掉的位置發呆。
那是薑陵坐過的位置,百官之首,最靠近天顏。
薑氏一族被誅後,朝中無人再敢提及薑陵的名字。
關於他的一切,全被紀昭下令焚毀,哪怕史官那,也不得記下關於薑陵的一筆。
仿佛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仿佛突然被大殿中的堂皇刺傷了眼。
被密不透風,濃厚的燻香,嗆出了淚。
跌跌撞撞逃出了宮宴,在廊外撞到了一個人——餘貴人。
我差點忘了這個和我面容幾分相似的嬪妃。
現在,我與她已經不相似了。
我的頭發全白了,一副倦怠的枯槁。
而她還是嬌媚如花的模樣,睜著一雙琥珀色的貓眼,狠狠剜在我身上。
她沒敢對我不敬。
今時不同往日,整個宮中都知皇上對我怪異的盛寵。
我剛離開,紀昭追出了大殿。
「永禾你去哪?」他聲音透著慌張與狠戾。
我轉身,笑容很淡:「皇宮四處都有看守,我能去哪?」
他把我嫁出去。
也把我繼續搶回來,養在深宮裏。
紀昭似是不喜歡我這副對什麼都毫不在意的模樣。
他要抓不住我了。
「你知道就好,永寧別做傻事。」
他聲音很冷:「薑陵雖死,我也可以把他屍骨再挖出來……」
一陣夜風吹過,我忍不住發抖。
紀昭樓住我的腰,手臂收緊,不容我掙脫。
將我抵在水榭的欄桿上。
不遠處還有宮人在行走。
「紀昭,你發什麼瘋!」我壓著嗓音,無比慌亂。
他身上一股酒氣,手指揉上我的唇:「你盯著薑陵坐過的地方發呆了好久,還在想他?」
我不敢說話,隻是咬緊了牙關。
紀昭沒有預兆地吻了下來,濃重的酒氣,蠻橫的力道,我嘗到了血的味道。
很疼,疼得我直掉眼淚。
「永禾……」
他平復氣息,抱著我:「做我的皇後吧。
「薑夫人,瓊華公主都已經死了,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不分離。」
23
當晚回到寢宮,我喝了很多的酒。
幾乎把薑家帶來的酒,全部喝光了。
到了後半夜,我隻覺得嗓子劇痛,不住咳嗽,直到咳出血來。
滿殿的宮人如臨大敵。
「公主殿下,要不要請太醫過來?」
我把沾了血的帕子藏在手心,神色平和:「隻是飲酒多了,傷了喉嚨,用不著大驚小怪。」
等宮人將信將疑退下。
我躺回繡被中,渾身都在發抖。
原來,竟是這麼疼。
薑陵中毒後,是這種感受。
紀昭命薑府中的眼線,長期在薑陵的飲食中下毒,這一壺是薑陵曾經喝過的酒,我帶入了宮中。
每夜,我飲下一盞。
等待著慢性毒素的發作。
感受,薑陵曾經受過的痛楚。
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索性一次喝完了一壺酒。
餘貴人來的時候,我抱著膝蓋靠在窗邊看雪。
嫁給薑陵,是初春。
連一年時光都沒有等到。
紀昭有沒有將他下葬,又將他葬在了哪?
雪下這麼大,他孤零零躺在棺槨裏會冷嗎?
餘貴人發出笑聲,我才恍然發現大殿中多了一個人:「殿下,雪好看嗎?
「聽說公主的故鄉,西域是不會下雪的。公主想不想回去看看?」
我太倦了,連活著都覺得累,更何況與她說話。
「你到底想說什麼?」
餘貴人走到我面前,端詳我的臉:「原來妾身與殿下這樣像,皇上才會時常弄錯,在妾身耳邊叫公主的名字。」
她與我一同望著窗外的雪:「公主出嫁後,皇上連妾身這也不來了。
「隻有一次皇上喝醉了酒,拉著妾身的衣袖,一聲聲喊永禾別走……
「公主殿下為什麼要回來呢?」
我接了一片落雪,看它在掌心中融化, 又滴落。
其實, 我和這片雪沒有差別,風吹向哪, 我飛向哪, 命運從來不受我的掌控。
「皇上殺盡了薑氏一脈, 公主午夜夢回, 會想起曾經的枕邊人嗎?」
她語氣陡然尖銳起來:「公主又以何種心境,穿上鳳袍, 登上皇後的位置,陪著弒夫的仇人?」
那一晚, 喝醉的紀昭說要封我為後的事, 她聽到了。
會想起曾經的枕邊人嗎?
會想起薑陵嗎?
怎麼不會呢?
我時時刻刻都在想,想得每一寸骨頭都疼。
他說,永禾不哭。
我便很少落淚了……
「出去!」我對餘貴人說道。
她沒有走,而是瞇起貓兒般的琥珀瞳孔:「殿下應該去宮門口看看,薑太傅的屍首還吊在那, 日曬鳥啄。
「如今, 也算是與殿下同淋雪,共白頭了。」
我拿起玉盞砸她:「滾!滾啊!」
餘貴人沒想到我這麼大反應,她驚慌失措的瞳仁裏, 倒映著我吐出的一大口鮮血。
我拽住餘貴人:「不想死,不要把我吐血的事說出去!」
宮人慌慌張張換了地毯, 要是讓紀昭知道我吐了血,他們也跟著陪葬。
這樁事瞞了下來。
紀昭來看我時, 我臉色很白。
他說:「鳳袍還有兩日便繡好了,兩日之後是封後大典。」
他吻了吻我眉心,眼底還是閃過一絲嫉妒:「永禾你坐在花轎上,嫁給我好嗎?」
我沒有回答,很累地依偎在他懷裏,猶如兒時。
紀昭還是察覺了我的異樣, 他詢問宮人昨日發生的事情,餘貴人被供了出來。
我以為紀昭會心軟。
畢竟我出嫁那日,他帶著餘貴人在昭禾殿裏歡好。
可是紀昭下令絞碎了她的舌頭, 扔她到雪地中, 活活凍死。
兩日後, 我穿上了雲紋織金的鳳袍, 坐在十八抬最隆重的花轎裏。
他們抬著我, 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 還是送去紀昭的身邊。
兜兜轉轉逃不出去。
午後雪霽陽光正好, 我一聲聲咳嗽,溫熱的液體滴在華錦的鳳袍上。
不過也沒關系了,這件衣服,我隻會穿這最後一次。
花轎搖搖晃晃,我慢慢合上眼睛。
等花轎停下, 我看見薑陵穿著那身喜袍,擋住陽光,朝我伸出骨骼分明的手掌。
他微微笑著,眸光寬和, 無論我犯下何種錯,他都能原諒我。
「永禾,我接你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