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日要出徵了,你能不能應我一件事?」
我心中其實也有不舍,可卻不敢露出哀色,唯恐不吉利,因此淡淡地問他:「何事?」
薑時笑得沒心沒肺:「我前日在味珍坊訂的櫻桃煎,明兒掌櫃的會送到宮門處,你幫我吃了吧。」
我詫異地盯住他:「就這?」
還以為他會提什麼過分的要求呢。
「啊,就這——不對,還有一件。」
「說。」
「我上個月的俸祿還在營房裏,你先替我保管吧。」
「好,還有嗎?」
「還有我私養的那條狗,你每七日給它沐浴——」
我惱了,揮扇子敲在他的手上:「你拿我解悶呢?!還世家公子呢,沒一點正形,這些瑣碎小事,難道沒有下人替你做?用得著我?」
薑時委屈了:「旁人經手,我不放心吶。秦關風寒月冷,我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回,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我:「……」
明知他是在耍賴,我卻對他沒有一絲辦法。
無奈,我隻得嘆口氣道:「行吧,還有多少事,都說來聽聽。」
這句話不說倒好,一開口,薑時立即喜氣洋洋地自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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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狐疑地接過本子翻開,登時差點把鼻子氣歪。
這裏面竟然密密麻麻地寫了足足一百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縱是再有涵養,亦忍不住揚手要打他。
誰料,他竟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將我的手緩緩移到他的胸前。
「微——」
他一言未盡眸先紅:「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思我亦明白。你等我,待凱旋,我定用我的全部軍功為你沈家翻案。」
深閨裏,小窗前,眉目繾綣的少年將軍以他的生命對我許下了世間最鄭重的諾言。
薑時走後,我成了禦前最紅的人。
女使們奉承我,妃嬪們拉攏我,連朝臣們都極力地巴結我。
對此,我面上雲淡風輕,來者不拒,可扭頭我便把這些都告知了聖人。
聖人把玩著我交上去的一堆名貴硯臺鎮紙,一時間頗為好奇。
「沈秘監,你每月有多少俸祿?」
「回聖人,臣月俸五兩。」
「夠花嗎?」
「不夠。」
聖人奇了:「不夠?孤瞧你平日隻穿官服,也不施粉黛,銀子都花去哪裡了?」
「臣有位遠房表舅,昔日曾對臣諸多照拂,這五兩月俸,臣都託人孝敬表舅了。」
「哦,南山孝女,確實有孝心。孤記得你還有個妹妹,你妹妹才華如何,若有真才實學,孤也宣她進宮做個女官。」
聞聽此言,我抿嘴而笑。
聖人察覺到我的神色:「孤的話,很可笑嗎?」
「聖人莫怪,實則是臣想到小妹,一時間又想惱又想笑。臣妹令宜,自幼啟蒙,也是個酷愛詩書的姑娘,不過這兩年她承蒙薑夫人喜愛,恃寵而驕,不但棄了詩書,反而對街坊話本子著了迷。聽說最近她還試著寫了好幾本,深得書商老闆們追捧呢。」
「哈哈哈哈,真有此事?」
「臣不敢欺君。」
聖人樂不可支,指點著我道:「你在宮廷編《道德經新注》,你妹妹在宮外寫話本子,你們姐妹可真是一對奇女子啊。對了,孤命你重撰《內廷則訓》,如今如何了?」
「初稿已成,臣還需半月編輯修訂。」
「好,如今後宮有幾位小公主已長成,隻是性情頗為驕縱,自明日起,你每逢二、八日,便去內廷教公主們學禮儀吧。」
「臣領旨。」
9
在聖人眼裏,我不是女子,是鐵錚錚的漢子。
他誓要壓榨掉我所有的精力,且毫無為我漲俸祿的打算。
明明我已經說過月俸不夠花了呢。
不過,士為知己者死。
我也隻能硬著頭皮去會會金尊玉貴的公主們。
宮裏適學的公主有兩位,可我從未見過。
就是因著沒見過,所以授學的第一日,兩位小公主便準備刁難刁難我。
「我們這裏有二十個人,穿著打扮皆相同,其中兩位是公主,你不是聰慧嗎,若你能點出誰是真正的公主,我們便從此服你。」
剛入內廷,就有一個略有些嬰兒肥的姑娘洋洋得意地對我宣戰。
望著眼前這一群隻有八九歲、粉嫩稚氣的小女娃,我眼底的笑意簡直要藏不住了。
這也太可人了些吧。
看她們的氣質,應該有公主有宮女。
不過,不管是何身份,她們都在眼巴巴地等著瞧我當眾出醜呢。
我忍著笑,眼珠一轉,故作神秘地圍著她們繞了兩圈。
「我已經知道哪兩位是公主了。你們瞧,公主的頭上有七彩祥雲吶。」
「唰——」
小姑娘們不諳世事,一聽此言,齊刷刷地扭頭望向人群中的兩位眉目矜貴的女娃。
「喏,她們兩位便是公主了。」
如夢方醒的小宮女們登時不樂意了:「你騙人!公主頭上哪有祥雲?」
兩位公主更是叉著腰走上前來,很是不服氣:「我們要去父皇那裏告狀,你是個大騙子。」
我低頭望著她們,冷笑道:「若不怕被聖人斥責,你們便去吧。人無信不立,你們是最尊貴的公主,難道連最基本的為人信義都不懂嗎?去!罰!站!」
沒到午時,我訓誡公主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後宮。
芳翠殿裏,薑南不無擔憂地對我道:「微姐姐,你真是不怕得罪人。」
我摸著她微凸的小腹笑:「怎會不怕?若是不怕,怎會一下學就躲你宮裏來呢?怎麼樣,這幾日還是茶飯不思嗎?」
「好歹能吃些吧,這一胎懷得有些辛苦。」
「女子懷胎,本就是樁辛苦事,你自己要疼自己。」
薑南莞爾:「自從聽了你的話,我不知有多疼自己。說來也怪,我越疼自己,聖人越放不下我,昨兒個還說待生產之後,要升我的位分呢。」
「閨中相處之道還多著呢,你自己留心研究。」
薑南是聰明人,入宮不到兩年,已然在這裏混得風生水起了。
景和四年春,由我編著的《內廷則訓》下發六宮,自此,六宮無論妃嬪皇女皆尊稱我為「先生」。
後來宮中的皇子們也逐漸長成,他們下了學,都喜歡來找我談文論道。
聖人覺得驚奇,索性命我每月三、九日到文華館為皇子們授黃老之學。
入宮多年,我始終信奉「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道理,因此每日安安分分,不是在職上便是在紙上。
其實初入秘監時,也有冥頑守舊的朝臣上書參我的本。
他們貶我是罪臣之女,汙我禍亂內幃,罵我不從婦道。
可聖人英明,非但不以為意,還端坐在龍椅上悠悠地道:「眾卿為何不參她的才學與智謀啊?是不想參,還是不敢參啊?」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
天下之道,就在於明珠即便被詬蒙塵,亦終會光彩奪目,受人敬重。
因著不爭不搶,坦坦蕩蕩,再加之有聖人的維護,後來人們便也漸漸接受了我的存在。
而那些曾經詆毀我的人,後來也都肯尊稱我一聲「沈先生」。
薑時每月都有書信送往京城。
送往禦前的,是談戰局。
送往薑府的,是報平安。
而送到我手中的,是催我辦事。
他在信中頗為不要臉地問:【小本子裏的一百件事,你替我做幾件了?】
我甚是不悅地回信於他:【一件沒做,毫無意義。】
一個月後,他回信:【原是給你解悶,還有,怕你忘記我。】
我又回他:【最近關於兵法有一些新想法,已經寫給你,秦州陰冷,祝安好。】
然而他很久沒有回信,直到三個月後,才又回了一封。
【微呀,你的新想法甚晚,我差點被人砍死做成肉包子,幸好命大,勿念。】
……
秦關漫漫,邊月遙遙,戰事時急時緩,書信越來越慢。
本以為一年就能將逆黨斬草除根,沒想到直到景和六年,薑時還沒回來。
這幾年,聖人的日子亦不好過。
治大國若烹小鮮,天下事皆系於他一人。
可他也不過是肉體凡胎,想要百姓安寧,他便隻能日夜懸心,不敢有半刻的放鬆。
「定微,你心裏會不會怨孤?」
一次,他批奏摺批到頭疼,不經意便伏在龍案上睡著了。
待醒來後,發現夜已三更,而我依舊揉著眼睛強撐著在旁整理奏摺。
他的面上難得地浮現一絲愧疚:「你已是雙十年紀,而薑時也已二十有四,是孤誤了你們的大好年華。」
我惶恐伏地:「聖人此言真是折煞微臣了。若無聖人之開明,哪有臣今日之榮耀,士為知己者死,臣願為聖人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聖人愁了。
「你、你怎麼還跪下了呢?你伴君多年,我們是君臣亦是朋友,別人不敢諫的,你敢諫,別人不敢攔的,你敢攔。孤不是聖賢,亦常有情緒難持、決斷偏頗之時,若無你從旁勸誡,孤還不知會下多少道糊塗旨意呢。」
「臣惶恐。」
「惶恐什麼?」聖人疲憊地笑了,「你入宮六年,至今八品,月俸五兩,緊緊巴巴,話裏話外總是提醒孤你的銀錢不夠花。罷了,給你升個官吧,就升——哎,那年薑時怎麼說的來著,是不是五品尚宮?行,就升你為五品尚宮,如了那小子的願,呵呵,孤還真是想他了。」
「聖人——」我胸中激湧,叩頭如雷,「微臣鬥膽一求,昔日——」
誰料聖人朝我擺了擺手,微嘆道:「孤知你所求為何,隻是先皇駕崩不過六年,定微啊,你再耐心等一等,等一等——」
10
榮升五品尚宮之後,聖人開恩,允我每月可出宮兩日與家人團聚。
這可把宜兒給歡喜壞了。
這幾年裏,我們姐妹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還都是她在宮門外,我在宮門內,遙遙地說幾句話而已。
自從我和薑南入了宮,薑夫人便把所有的疼愛都寄託在了宜兒身上。
如今的宜兒,不僅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性子極為活潑,再不是幼時那個總喜躲在我懷裏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
「阿姐你瞧,這都是我寫的話本子,書商們每日都派人來催新本,哎喲,偏偏我有時又寫不出,急得青絲大把大把地掉。」
閨閣小軒窗裏,她名為埋怨實則炫耀地指著書桌上摞成半尺高的話本子,洋洋得意地對我說。
我捏著她的鼻子打趣道:「喲,比阿姐強,阿姐才著手寫第四本。」
「我跟阿姐怎麼比呢?阿姐的筆,是經策治國的,我的筆,是給人解悶的。」
「你歡喜便好。」
「嗯,宜兒歡喜。」
正說著,有個清麗的小婢子走了進來:「宜姑娘,僉事府的王六公子又來了,大公子正在前廳陪著,這回您見還是不見?」
我扭頭,見宜兒竟突然緋紅了雙頰。
她不好意思地朝小婢子嗔道:「不見!你去回我的話,讓他略坐坐就走,阿姐回府了,這幾日我的新話本寫不成了,讓他過幾日再來。」
「喏。」
小婢子走後,我詫異地問她:「王六公子是何人?」
宜兒扭扭捏捏,卻自眸中透出少女嬌羞的春色來:「六郎是僉事府嫡子,他的父兄皆在朝,唯他是個無用的人,前幾年捐了個虛閑小官,平日裏也不常去職上,隻喜字畫古玩和話本子。我寫的每一本,他都喜歡,要第一個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