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惱間,他手忙腳亂地自懷中掏出帕子嫌棄地往自己頭上擦了又擦,待擦完,還氣急敗壞地將帕子惡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我嗤笑:「尋人晦氣者必先晦氣臨頭。」
「得意什麼?如你這般欺世盜名之人,薑府斷容不得。」
他的身量高出我許多,像一株青松般擋在我面前。
晨風微涼,青松如蔭。
我抬頭望著他,少年那方才被帕子弄亂的一綹發絲,帶著三分說不明的來自鳥兒的灰白之色,在晨風的撩撥下,桀驁不服輸地左右搖擺。
我垂眸、抿嘴、咬唇、繞開他,奪路而走:「容不得,我便走。」
不走不行了。
因為,再不走,我便要忍不住無情地笑出聲了。
臨風館裏,我將此事講與薑南和宜兒聽。
宜兒嚇得臉色微白,她緊緊抓住我的袖子道:「阿姐,二公子會不會真的將我們趕走?」
薑南卻握過她的手笑了:「何至於呢,我也帶你們去見我爹。」
3
薑時還真去找薑老爺戳穿我了。
「那個沈定微來路不明、品行不端,且還長著一張狐媚臉,留她在府中,遲早是禍害。」
我們三人剛到堂外,就聽薑時在屋裏出言貶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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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老爺似是輕哼了一聲:「為南兒選伴讀,為父怎會不明察秋毫?倒是你,行事不羈,無禮輕狂,如今更是做起了為難弱女子這等沒臉面之事。」
「爹,人心隔肚皮,請您信我。」
「你母親和南兒平日皆對她贊不絕口,難道我不信她們,反信你?」
「母親心善,南兒與她素有交情,被蒙蔽亦不足為奇。可兒子瞧得清楚,她絕不是安守本分之人。」
「此言有何憑證?」
「就憑她那張臉,長得比京城第一花魁娘子還美!還有她那姿態、那巧言——」
薑老爺怒得一拍桌子:「夠了!你、你竟去逛秦樓楚館!」
薑時登時「撲通」跪倒在地,口中卻依舊倔強得緊:「兒子絕不敢有違祖訓!是回京那日,花魁登船遊湖,恰好隔江一望——」
「逆子!滾出去!」
薑時註定要觸一整天的黴頭了。
晨起喜迎鳥屎,午間跪挨父訓,聽說晚時酒入愁腸,起夜還不慎狠狠跌了一跤。
我幾乎都要對他心生憐憫了。
不過自打那日起,薑時倒再沒難為過我。
因為九王將他調進了皇城羽林司,聽說他在羽林司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手下管著五百多名羽林衛。
每日忙得很呢。
十一月,京城下了第一場薄雪。
說是薄雪,可雪花自晨起便一直洋洋灑灑,到了午時竟然冰雕玉砌,銀裝素裹,亭臺水榭皆白,宛若瑤池人間。
那日九王不知怎的,忽然興起,於午後帶了兩個隨行來到薑府,邀兩位公子「能飲一杯無」。
他們在園子的竹亭裏圍上香屏,掛起暖帳,鋪設棉氈,點燃獸炭,言笑晏晏地擁裘圍爐溫起了酒。
夫子那日著了風寒沒入府,於是我便在攬月閣讀書讀到了申時。
自攬月閣回房的途中,路過竹亭,忽地聽見一個傲慢而慵懶的聲音遙遙地喚我:
「女騙子——」
我停步,轉身,抿唇,凝眸,與那出言不遜之人四目相對。
「女騙子,可敢與我一賭?」
圍爐前,頭束青簪的少年單手持盞,不羈而率性地對我啟唇相激。
我淡淡道:「不敢。」
少年睜圓了雙眼不信:「敢欺世盜名,不敢一賭?」
「二公子既認定我品行低劣,賭與不賭,又有何妨?」
「若你贏,我自此對你以禮相待。」
飛雪如絮,我本一心息事寧人,可卻在聽完此話之後,腳步倏地停了下來。
「賭什麼?」
在九王與大公子瞧熱鬧般的目光中,身披青色狐裘的薑時站起身來,神色飛揚地對我道:「就賭你能不能將我騙出這竹亭。」
我緩步走近竹亭,對著九王和大公子福了福,然後微微蹙眉對薑時搖了搖頭。
「這賭約不公。亭內爐熱酒溫,亭外風寒雪冷,想把你騙出來簡直難於上青天,你堂堂貴胄公子,竟為難我一單薄弱女子。不過,若是賭如何把你騙進竹亭,倒是易如反掌。」
「呵,大言不慚。」
薑時挑眉不服,擁裘闊步,登時氣宇軒昂地走出了暖意如春的竹亭。
九王和大公子同時唏噓一聲:「哎——」
薑時初一愣,隨後大驚:「狡詐啊!」
我拍拍肩上的落雪,朝後知後覺的薑家二公子展顏一笑。
「二公子,日後請喚我『沈姑娘』。」
「哈哈哈哈——」素來和氣的薑大公子瞬時笑得前俯後仰,而九王望著薑時那張黑中帶青、青中含紫的臉亦是忍俊不禁。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周身盡顯皇家氣度。
「早聽說府內有位才女,今日一見,果然聰慧無雙。
沈姑娘,本王恰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叨擾姑娘片刻?」
說罷,他伸手做了一個「相請」的動作。
當朝親王相邀,我豈敢不從?
於是,我便與憤憤不平的薑時一起進了竹亭。
亭內獸炭裊裊,暖香襲人,大公子替九王緩緩道出了所憂之事。
原來近年來聖人一直沉湎於尋仙問道,半月前,靈臺觀有位道人進了宮,他聲稱自己已得道成仙,可半月不進食。
聖人為了驗其真偽,將他獨自置於房內,派人每日在側監視。
如今那道人已闢穀服氣十日,卻依舊神採奕奕。
聖人大喜,執意要在期滿之日,封他為護國仙師呢。
九王嘆道:「本王明知那妖道是騙子,奈何卻多日皆找不到他的漏洞。」
我垂頭凝眉:「或是他買通了宮人,宮人說謊?」
「宮人可信。」
「那是有人暗中送食?」
「不會,本王盯得緊。」
「難道是他私藏了吃食?」
九王搖頭:「可他周身隻有衣裳與拂塵,本王猜測,若有,也隻能藏在那拂塵裏,可妖道稱拂塵是神物,若無實證,恐怕難查。」
「自作聰明,你以為這些王爺會想不到?」薑時在旁見縫插針地冷嘲熱諷。
我白了他一眼,略沉吟後,朝九王抿唇而笑。
「如此說來,那便隻能命宮人查一查那道人的穢物了。王爺,肉體凡胎,誰能免俗,這十日裏他必定偷吃了,既是吃了,難道他不拉嗎?」
許是未曾想過一個女子能當眾言談出五穀輪回這般俗事。
一時間,九王與薑家兩位公子皆面面相覷:「……」
少時,大公子撫掌大贊:「妙哉。」
二公子又惱又笑:「果然貓有貓道狗有狗道,狡詐之人有歪門邪道。」
九王挑眉橫了薑時一眼:「這便是你口中的『以禮相待』?今日罰你,多飲三大杯。」
亭外風雪愈盛,幾株翠竹被雪壓得發出「咯咯」的聲響。
薑時倒也是個能屈能伸之人。
聞九王之言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豪氣幹雲地道了一句「願賭服輸」,然後俐落起身,行至我面前,如行雲流水地屈體長揖。
「沈姑娘,在下失言,還請寬恕則個。」
竹前雪下,眉眼鮮逸的少年郎含笑對我道。
4
九王是個果斷之人。
他聽我之言,第二日一進宮便命人悄悄查了那道人的穢物。
宮人們捏著鼻子翻來翻去,果然在穢物中發現了肉幹的痕跡。
原來那妖道真將秘制的肉幹藏在了隨身拂塵的竹柄裏。
竹柄中空,藏著一顆顆醃過的肉幹,他每日乘人不備,偷偷取幾顆食用,竟將眾人騙得團團轉。
可聖人年老昏聵,明明是妖道欺君罔上,他卻責怪是九王壞了自己的長生美夢,還給九王下了禁足令。
聖人有十二子,但這些年廢的廢、貶的貶、殺的殺,如今京中隻剩六王和九王了。
而六王是個瘸子,萬無承嗣之可能。
聖人看重九王,卻也對九王極為忌憚,總是變著花樣地打壓他。
幸好九王心胸朗闊,被禁府中,便談兵論史,禁足期一滿,便帶人下縣賑濟雪災去了。
轉眼又是歲末。
京中有守歲的習俗,但宜兒身子弱,三更天便睡下了。
夜寒霜冷,彎月遙掛,我守歲守得無聊,於是披衣到園子裏散心。
園子西南角有一株梅樹,如今暗香如醺,花影浮動,恰逢時節,開得正艷。
我披著素色鬥篷久久地立於梅樹前,呆怔怔的,一時間不知是夢是醒。
「是誰在那裏?」
忽地身後傳來一個清朗之音,是二公子薑時。
明日是歲朝,自然歡歡喜喜的才好,於是我轉身勉強朝他笑了笑:「二公子安好。」
薑時穿著天青色如意暗紋圓領袍,外披一件白色大氅,見到我,眉目露出驚詫的神色。
「沈姑娘,你、你哭了?」
我後知後覺地一愣,手指一拭,雙頰冰涼,果然有淚。
「不擾二公子清靜,告辭。」
因著心事浮躁,我朝他福了福後,抬腳便走。
誰料他卻伸臂攔住了我:「你這個人,因何總躲我呢?難道我是魑魅魍魎?」
「二公子多心了。」
「我瞧著是你多心。那日在竹亭我曾說過,今後會對你以禮相待,你又何必將人拒之千裏?」
我怔了:「你——」
薑時抱臂而笑,然後裝成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昔日之事,是我心胸狹隘。不過你應該解氣了,畢竟頭沾鳥屎的人是我,願賭服輸的是我,當眾賠罪的也是我。」
「撲哧——」
想起初見當日他頭上那一縷沾著鳥屎迎風搖擺的發絲,我忍俊不禁,登時便笑出了聲。
見我愁容盡散,他得意了:「今日府裏守夜燃爆竹,你怎麼沒去瞧熱鬧?」
我垂眸:「我在為父守孝,多有不便。」
薑時一愣:「怪不得每次見你,你都素衣凈面,我還曾疑心你是惺惺作態借此大出風頭,真是該死。」
「哎——」我起了急,趕忙阻止他,「守歲呢,可不能口無遮攔,呸呸呸呸呸。」
「哈,想不到你飽讀詩書,倒信鬼神之說。」
「我原是不信的,可如今倒寧願世間真有鬼神,若真有,我便能——」
「能怎樣?」
我自知失言,轉身攬過一株最艷的花枝垂頭嗅著:「不怎樣。」
薑時也是通透之人,見我有意回避,便沒有繼續追問。
「今日聽南兒說,你每夜都難以安寢,我認識京中幾位神醫,不如請他們開個方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