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變之中,我救了薑府四十餘口人。事後,聖人問我要何嘉獎。我跪倒在地道:「民女想入宮。」
一語既罷,聖人之側的薑二公子,眼中灼灼的光芒驟然滅成一團死灰。
1
萬徽十五年,燕州發洪水。
洪水之後,聖人下令抄沒沈家,並將我沈家三十五口變賣發落。
幸而秦縣有位姓陳的牢頭,他是我娘的遠房表弟,按輩分我要喚他一聲「表舅」。
表舅少時曾與我娘定過親,也曾受過沈家的恩惠。
因著這層緣由,他得到消息後,當夜便趕往京城,花了九十兩銀將我和幼妹自牙婆手中買了去。
陳表舅將我們帶回了他在秦縣的家。
他囑咐他的妻子:「她們都是千金小姐,雖然如今落了難,卻不是咱家的奴,日後仍要金貴地養著。」
表舅母點頭應允,不僅收拾了一間幹凈的屋子給我們姐妹住,還特意買了一個小婢子照顧我們的衣食起居。
幼妹宜兒那年八歲,是個總喜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三更半夜裏,她時常用沒換齊的小白牙咬著被角委委屈屈地低聲嗚咽。
我掀開她的被子問:「又哭什麼?」
她怯怯地答:「我想姨娘了。」
宜兒口中的「姨娘」是她的生母王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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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七歲喪母,我爹恐沈家子嗣單薄,便接連娶了三位姨娘。
可這三位姨娘裏,也隻有王姨娘生下了一女。
而在這場飛來的橫禍裏,那三位姨娘也都被牙婆不知發賣到哪裡去了。
表舅不過是個牢頭,能保全我們姐妹倆已是不易。
我不能奢求他將沈家的人都救下來。
大難面前,便是至親骨肉,也隻能各自承擔各自的命數。
「別想了,想也無用。」
「可是阿姐,我睡不著。」
「睡不著就起來讀書寫字。」
我爹在世時,一貫將我們姐妹當成男兒般教養,從不逼我們學針織女紅,反而常常囑我們在學問上下功夫。
因此,每每夜裏難寐,我便點起銀釭,在燭下一邊指點宜兒的功課,一邊翻讀表舅為我們置辦的詩書。
表舅對我們極為照顧,吃穿用度都盡他所能,出公差時亦不忘對表舅母千叮嚀萬囑咐,生怕委屈了我們半分。
可表舅母是個有著九曲心腸的人。
初時她對我們尚有好臉,但花無百日紅,漸漸地,她便生出了幾分怨言。
尤其是在表舅離家時,她故意克扣我們的用度,衣裳給舊的,飯食給涼的,還時常揪住婢子的錯處指桑罵槐。
「三兩重的懶骨頭,跟老娘裝什麼千金大小姐?!
「我勸你心裏有數些,若惹惱了我,幾棒子打出去配個村郎,看你還能張狂到幾時!
「老的心懷鬼胎,小的拿喬做樣,呸!真當我看不出你們私下裏那些眉眼勾當?」
……
她叉著腰站在我窗前又嚷又罵,嚇得宜兒躲在我懷裏,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哆哆嗦嗦不敢哭出聲。
待她走後,宜兒含淚仰頭對我道:「阿姐,我不喜歡表舅母。」
我摸摸她的頭:
「表舅好意收留,我們萬不能寒了他的心,更不能因這些瑣碎之事令他煩惱。如今我們吃在陳家,住在陳家,便是表舅母苛責些,亦是人之常情,可若你因此而心生惡念,那便是狼心狗肺了。」
「是不是隻有表舅在家,我們才會有好日子過?」
「傻丫頭,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表舅也有他的不得已。」
冬日裏,表舅被衙門派遣到千裏之外的青州,一直到第二年的暮春都沒回來。
這期間,表舅母遣走了一直侍奉我們的婢子,把表舅之前為我們置辦的衣裳首飾都搜刮到了她自己的房間。
甚至,她還停了我們夜間的燭火,且隻許廚房給我們吃涼饅頭。
盡管我一直為她縫制衣裳鞋襪,閑下來便去廚房幫忙,每日裏竭盡所能地討好她。
可她仍執意要逼我們走。
因為我已十四歲,出落得明眸皓齒,極似我娘,這令我成了她眼中的一顆釘。
走,定然是要走的。
可我不能就這樣灰溜溜地走。
因為我還有幼妹,便是不為自己,我也得為宜兒尋一個好出路。
秦縣城外有座南山,南山上盡是墳塋。
我用打絡子賺來的銀錢僱人在南山靠近大路的地方起了一座空墳,然後每日悄悄拎著籃子帶著宜兒去南山腳下哭墳。
宜兒跪在地上,怯怯地扭頭問:「阿姐,這墳裏埋的是誰?」
我一邊哭一邊把餅子掰碎撒在地上:「是爹娘。」
「可是阿姐,爹不是被洪水沖走了嗎?」
「別問,大聲哭就是了。」
「我哭不出來。」
「想想姨娘。」
「哇——爹、娘——」宜兒眼圈一紅,立刻便哭出了聲。
我哭得比她更大聲,比她更激烈,淚珠滾滾,號啕氣絕,一邊哭,口中還一邊吟誦不斷。
「梁上雙燕瘦,巢間雛兒肥。羽翼尚未豐,巢破子離離。何當重來日,反哺報親恩。」
南山荒郊,林木陰翳,枝葉間的野鳥為我們的哭聲所驚擾,撲稜稜地飛將出來四散覓食。
山上的樵夫、荷鋤的農人、過路的行客,更是人人駐足,個個心驚,聽著聽著便被引得落下兩行熱淚來。
不過七日,秦縣便傳遍了。
人們說南山有兩位女郎孝感動天,連群鳥都為之神往,每日盤桓在她們身邊,久久不散。
更有好奇的書生興致勃勃地前來,淚眼殷殷地離去。
很快,一首令人唏噓的《子離巢》傳遍了秦縣的大小書院、茶坊和戲船。
甚至還有京城的人慕名前來,非要一睹南山孝女的風採。
宜兒畢竟年幼,她心虛地問我:「阿姐,群鳥明明是餓了來吃餅渣的,可他們為何都說神鳥有靈?」
我笑:「那是因為人們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
「那明日我們還去哭墳嗎?」
「不去了。」
「為何不去?」
「因為唯有驚鴻一瞥,才更能令人寤寐相求。」
宜兒半信半疑,可沒想到第二日,陳宅門口便來了一輛馬車,婢子來報說,是京城來貴客了。
2
貴客是京城薑家的。
薑家有位嫡女,今年十三歲,貴客此行是想為她尋一位品行才情俱佳的閨中伴讀。
表舅將我們買來的第一日便放了我們的奴籍,因此去與不去,我自己做得了主。
堂上,我穿著粗布灰裳含笑對薑家的主事婆子道:「能給薑姑娘做伴讀是件大幸事,可我還有一個幼妹,怎忍棄她獨去?」
婆子知禮且和善:「自然是要同去的,萬沒有令你們骨肉分離之理。」
「我雖家道消乏,卻不能自賣自身,平白辱沒了先祖。」
「姑娘至誠至孝,世人皆頌,此番薑府慕名前來是請姑娘入府,日後也定奉姑娘如賓,不會折辱了姑娘半分。」
表舅母是市井中人,從未見過有如此氣度的主事婆子。
她站在一旁,怯得大氣都不敢喘,聽我和婆子的言語往來,一時間又喜又氣,面上神色竟似開了大染坊一般精彩。
她喜的是,終於可以將我們姐妹掃地出門了。
氣的是我們的出路竟然如此好,好得令她生嫉。
世家大族裏的婆子自然都是人精。
見表舅母神色不睦,主事婆子忙命人端來了一盤銀兩和幾匹綢緞,表舅母這才勉強笑著將我們送出了門。
跪別了表舅母後,我和宜兒坐上了回京的馬車。
山一程,水一程,故景仍在,此心不同。
我生於京城,長於京城,可時隔一年,當馬蹄聲重踏響巷子裏熟悉的青磚時,我竟然手指顫顫巍巍的,怯到不敢掀開眼前的烏簾。
薑府有兩子一女,大公子薑辰是翰林院侍讀,上個月新晉的五品官。
二公子薑時自幼習武,聽說跟著九王去了洛州剿匪,如今不在家中。
而嫡女薑南是個嬌柔的姑娘,她有一張如銀月般的圓臉,笑起來靨上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他們原本是揚州人,因為薑老爺去年年底升任通政使司右通政,這才舉家來的京城。
我和宜兒入薑府後,果然被奉為上賓。
白日,我們三位姑娘一起去臨風館聽夫子講學;夜裏,宜兒去陪薑南做女紅,我便獨自去攬月閣翻閱古籍。
攬月閣是後園裏的一座小樓,那裏擺放著十幾座格子架,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書。
長夜漫漫,我輾轉難寐,時常在攬月閣一讀便讀到月上中天。
有時熬得太晚,眼皮打架,便枕著書往地上隨意一躺,直到五更天,才披著一身霜月踏露回屋。
薑府人皆知我嗜書如命。
尤其是薑夫人,她出自書香門第,不僅不怪我行事隨性,反而時常親自送筆墨紙硯和書籍到我房裏。
「知你平素不喜胭脂水粉,亦不喜珠翠華裙,這是京城新出的《春秋注》,送與你讀個新鮮。」
九月秋高氣爽,薑夫人笑語吟吟地對我說。
我含笑接過散發著墨香的新卷對薑夫人福了福:「多謝夫人。我們姐妹吃在薑府,住在薑府,每月還有例銀拿,怎還有臉面讓您如此惦記呢。」
薑夫人捏捏我的手,一張圓月般的臉和氣得如同尋常人家的娘親。
「自從有你們為伴,南兒的女紅精進了,學問見長了,連性情都開朗了許多,原該是我謝你們的。」
「是南姑娘不嫌棄我們罷了。」
「你們合得來,我心中歡喜。隻不過——」
她微微蹙眉,不無為難地道:「南兒是好的,她大哥亦是好的,隻是她還有個性情乖戾的二哥。那混賬前日回府了,最近正煩惱得緊,若無意沖撞了你,你千萬別理他就是了。」
我奇了:「二公子因何煩惱?」
「哎,聽說是被人設計奪了他的剿匪之功。」
我笑了:「原來如此,那倒也怪不得二公子。」
公子們住在前院,而我住在後院,深宅大院,男女有別,其實輕易是遇不上的。
可萬萬沒料到,沒隔兩日,混不吝的二公子便主動來擾我了。
秋夜沉沉,我在攬月閣裏又一次忘了時辰,直到天光微明才揉著酸疼的眼睛推門而出。
路過後園裏的一棵桂樹時,忽地,一顆小石子從天而降,「噠」的一聲落在我的雙腳前。
「女騙子,你當初是這樣的嗎?」
抬頭,一個束玉簪、著朱衫的少年高高地斜倚在樹杈間。
他一隻手捏著面餅,另一隻手將面餅渣捏碎,不羈地甩臂一揚,不多時,便有晨起的鳥兒落到地上蹦蹦跶跶,用一張張小嘴急慌慌地來啄食。
「南山孝女,神鳥有靈,哼,世人的雙眼,當真都是瞎的嗎?」
他斜靠在桂花樹上,眉眼挑釁,唇角輕狂。
我站立於晨風之中,神色疏淡,默然凝眉。
他不屑、微慍、張狂,見我一時不語,他的面色愈加得意:「女騙子,被戳穿無話可說了吧?」
我淡定地搖搖頭,伸手指了指他的鬢發,目光憐憫,語氣誠懇:「你頭上有鳥屎。」
「啊?!」
他平日定是很喜潔凈,聞言身子一歪,登時自樹上一躍而下。
「真是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