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人最愛吃梨。」侍從似看破我心中所想。
我想起有個村人也曾得過這種疹子,而他也極愛吃梨。
遂壯著膽子朗聲道。
「恕民女眼拙,這澄黃的小果並不像梨。」
侍從嗤笑:「你好好兒看看,這不是梨是什麼?」說罷,沒好氣地把那盤梨拿到我面前。
看到那盤果子,我便松了口氣,果然。
「此果斷不是梨,隻是本地的一種小果,不算尋常,也並有毒,如若過量食之,便會渾身起疹。此病多發於小兒,故此許多醫師不查,民女嘗遍百草,因此熟悉。」
我瞥了眼香爐。
「若像這樣烘出香氣來,嗅之更會喉嚨腫痛,呼吸不暢。」
侍從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便招手換人將香爐抬出,又撤了梨。
無人吩咐我,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巡撫也一直低著頭,不發一語。
我逐漸汗流浹背。
大概一炷香後,巡撫突然咳了一咳,笑。
「果然神醫,倒是本官嗜梨,貪嘴惹禍啦。」
我行了個拱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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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藥師想要何等賞賜?」
我抬頭,目光炯炯。
「民女昨日夢一黑龍,從深潭飛起,龍鱗好似烏雲,遮得暗無天日。它對我說,我乃乘龍快婿,定可隻手遮天。」
「放肆!」巡撫的笑意突然冷了。
「你究竟意在何人?」
我咽了口氣,平定心神。
「民女又夢一人,自言是戶部尚書之女,受妖孽蠱惑,嫁與奸人。」
尚書府的小姐私奔,是何等醜聞,必定被瞞死了。可尚書府亂作一團的消息一定滿朝皆知。巡撫大人一時沒有回應,我聽著他沉重地呼吸聲,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
半晌後,巡撫的聲音變得嚴厲了。
「你到底所求何事?」
我定了一刻,緩緩答。
「求大人替民女傳信給尚書大人,隻說他的女兒,在永寧侯的馬車裏。」
饒是巡撫,手也打了顫。
「事關重大,此話當真?」
我點頭。
尚書之所以仍要嫁女給薛澤,無非是為了女兒的名聲。如今我就要將沈婉卿的名字重重地摔在地上,要人盡皆知,要尚書不得不與薛澤分庭抗禮。
兩朝元老尚書大人,與消失了三年的薛小侯爺,同僚們會選哪邊站,不必多說。
巡撫沒有給我任何回應,然而我知道,他一定會賣尚書這個人情。
沒半個月,大街小巷就滿是孩童拍手吟唱。
「黑龍要娶尚書女,尾巴一搖做天子。」
「李林甫,魏忠賢,不如薛侯權滔天。」
我在家中躲了幾日,留心那話本的變化。
可話本中隻寫了我的動作,我最關心的下一頁,仍是靜靜的一片白。
薛澤,下一步你會怎麼辦呢?
7
此事一出,果然掀起了軒然大波。
京城中誰人不知,戶部尚書截停了永寧侯府的馬車,狠狠在薛小侯爺的臉上落了一下。有人說,馬車中還坐著戶部尚書的愛女……
某一天,盯著話本的我,正看到字跡浮現。我抓著話本想看個清楚,門卻突然被人破開,我慌亂中將話本才掖在胸口,一群官差就將我叉起來,塞進了馬車。
馬車裏坐著個面白無須的瘦高人,他穿著一身紅色官服,拿鳳眼瞥著我。
「姑娘莫怕,無人要你性命,這是帶你進京。」
我把口中的呼救咽了下去。
「你可認識薛澤麼?」
我一怔,謊口稱不認得。
他笑了。
「這倒奇了。他派人來殺你,你卻說不認得?」
我漸漸緩過神來。
「我還好端端地活著呢。」
那人勾唇一笑,聲音溫柔卻陰森得很,「那你可要好好謝謝尚書大人,救你一命。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我點頭,「自然。」
路過一處雞棚,他似是不滿此處的氣味,翹起蘭花指掩了鼻息,他悶悶地講,「咱們的心是一樣的,就是要薛澤死。至於姑娘去哪,咱管不著,也不想管。懂了嗎?」
我拼命點頭。
死道友不死貧道。
「沈姑娘從來沒離開過京城。是薛家小爺做了陳世美還不算,又想攀高枝兒,有意玷辱她的名聲,鬧個滿城風雨,逼尚書大人就範,可見其狼心狗肺,有不臣之心。」
我又連連點頭。
「是。」
盯著我許久,他才冷哼一聲。
「若不是老夫人吃齋念佛,說你可憐——」
我就和薛澤一同下地獄了。
我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了,面上還是謹小慎微,聲如細蚊。
「抱歉!」
「你不必裝乖!」他嫌惡地別開頭,「過幾天上堂,說錯了話,你還是小命不保。」
我沉默。
我怎麼可能說錯呢?
8
在尚書府,我跪在地上,向尚書一五一十地陳述我與謝山的三年。
尚書聽完,喝了口茶,未見喜怒。
「你是何時知曉謝山是薛澤的。」
我立刻叩頭。
「民女見了薛家父母才知道。」
「賊婦!」薛澤拂袖,把茶盞掃了一地,「你明明早就知道!還喂我吃海魚試探!」
我心下暗笑。薛澤,你也有如此沉不住氣的一天。
尚書做了個手勢安撫薛澤。
「後生,先安勿躁。」
後又忽然有了和藹之色,與我緩言:「你的夫君棄你而去,你就甘心麼?」
我突然以帕拭淚,啼道:「民女何其卑微,願自降為妾,隻求能伴郎君左右!可,可薛郎嘆我粗鄙,將我拋下了!」
薛澤氣得青筋暴突,立刻躥了起來。
「明明是你拿喬裝清高,還向我索要了兩千兩白銀!」
尚書立刻冷聲壓道:「可有其事啊?」
我張張嘴,剛想辯解,薛澤就搶先一步:「自然!還請了他們村的劉大善人作見證!」
尚書拍拍手,「把人請上來。」
我立刻憂慮萬千,進京的路這麼久,大善人的身子骨能經得住馬車的顛簸嗎?有沒有受刑?可看到他時,我的心又稍微放下了一些。
他被兩個侍女扶出來,仍是笑瞇瞇的,看起來還算硬朗。
大善人要跪,尚書擺手免了。
「薛小侯爺給了青黛姑娘兩千兩做了斷,此話當真?」
大善人「呃」了許久,連連搖手,「可當不得真啊!」
我心裏暗嘆,大善人撒起謊來比我輕車熟路許多。
「青黛是要了點遣妻費,可,小侯爺沒給呀。」大善人一拍腦袋。
薛澤幾乎目眥欲裂:「你敢不認賬?」
大善人看著薛澤,身段略彎了彎,臉上還是笑,一點也不惱,「小侯爺息怒。是您自己說的,這妻名不正言不順,一不曾登冊入檔,二不曾有父母之命,哪裡能給賠償呢?」
薛澤回身稟告尚書:「有沒有錢,一搜便知。」
那馬車上的白麵無須人站在尚書旁邊, 聲調抑揚頓挫, 「雜家細細搜了一通, 隻搜出了十兩銀子。」
我知道,那一疊銀票就明晃晃放在薛澤自己設的書桌暗格裏。
「是暗格!」薛澤如夢初醒,「是我書桌的暗格, 一定在那裏!還有這些年來我寫給卿卿的書信!」
他不提沈婉卿還好,一提起,尚書便怒不打一處來。
尚書猛地把茶盞生生摔碎在桌上。
「你還謊稱失憶?你明明一直意識清明, 還知在書桌裏打個暗格!你分明是騙婚於先, 又不顧救命之恩,薄情寡性, 舍卻糟糠之妻,現在還想來誘騙我的女兒!」
薛澤吃了一驚, 連忙跪地, 口中喊著冤枉。
尚書喘著粗氣,滿面漲得通紅,那白麵無須人緊跟著問我:「薛家人來的時候,可有年輕女子隨行?」
我趕緊搖頭:「不曾。隻有薛家父母,和一個小廝,還有照顧薛母的一個嬤嬤罷了。」
薛澤似乎終於認清了情形,索性一言不發了。
尚書點頭, 「薛澤你好大的膽子, 還敢誣賴我的女兒!婉卿不過病了月餘,府中下人都可以為證。」
「公公記好了嗎?」尚書問那白麵無須人, 那人點點頭, 把這次問審的記錄卷起來包好。
「雜家拿走給刑部看看,怎麼說。」無須人拱手一禮。
薛澤縱然不肯, 被強壓著按了印。
我也落了手印。
無須人告退, 臨走沖我眨了眨眼,我知那張紙上必然不會涉及我的兩千兩銀子。
尚書長舒了一口氣,似乎很爽快。
「薛小侯爺,慢走不送。至於你們二位,等朝廷的判決下來了, 本官會親自送你們回鄉。多謝你們為小女證了清白。」
在大善人的「哪裡哪裡」之聲中,我終於感到了一陣解脫。
薛澤被流放北疆的那一日,尚書特許我去送一送。
牢房裏,薛澤戴著腳鐐,兩腳分開坐在地上, 他看我的眼神, 狼一般陰鷙。
我確信,如果不是有鐵牢攔著,他必定會將我撕碎。
他突然詭異地溫然一笑,像極了謝山。
謝山其實是他給自己取的名字,他說我靠山吃山,他從此便是我的靠山。
「娘子見到為夫落到如今這副田地, 可還滿意?」
「我不是來落井下石的。」
我蹲在他面前, 掏出話本兒翻到最後一頁來給他看。
是了,最後一頁了。
薛澤開始是不屑,可到看清了話本的內容, 便一下子抓狂起來。
「你哪裡來的妖書!」
我自然一個躲閃,不會被他搶到。
我忍不住笑。
「薛澤你看,完本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