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頭,黃色的路燈把來人的背影拉得好長。
他說:「找到你了。」
那一刻,天地失重,卻有失掉的魂,找到了歸宿。
(44)
我被他一把拽了起來,麻掉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我一個傾斜向他靠去。
眼淚已經流幹了,我隻能澀著嗓子道:「林子標,我要沒有媽媽了。」
靠著的身影一頓,他就那麼僵硬地站著。
他應該是想要安慰我,出聲道:「沒事的……」
可是思來想去又不知道怎樣安慰才能緩解一份傷心到極致的心,話到半途就沒了結尾。
最後,他隻是伸出手,朝我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我聞到林子標身上特有的好聞味道,仿若數年前的某個不起眼的夏日,我坐在樹蔭下背對著籃球場乘涼,一顆籃球飛速的朝我的後腦勺襲來,剛剛還在和我說笑的林子標一個抬手就把那顆球扔了回去,另一隻手又下意識地護住我。
那一刻我靠他很近,聞到的也是這股似有若無的香味。
時隔多年,連我都不曾料到,不知不覺中,這竟成了能讓我安心的味道。
他讓我知道,會有那麼一個人,即使是上一秒還站在烈日下對著趕來道歉的男生們發火,下一秒就能扯著臉皮撞撞你的肩問你喝不喝水。
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母親的話——
「愛,不是要錢或者利,而是有一個人,能陪你走很長很長的路,說很多很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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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打量著他的臉。
林子標的目光卻有些躲閃著,問道:「你還要……靠多久啊。」
我抹了把眼淚,我說:「我想去醫院一趟,去看看我媽。」
腿上的力道已經恢復,我往後退了幾步向前走去,幾步過後,我回過頭來看向似乎還在呆愣的林子標。
我說:「你能陪我去嗎?我是說——」
「我們一起走過去。」
(45)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母親,她虛弱像一張隨時會破碎的紙片,身上插著管子,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像是一覺睡去就再也不會醒來的模樣。
明明記憶裏,她應該是永遠昂著腦袋不認輸的模樣,不論是對生活,還是對我。
也許劉叔叔說得對,我們母女倆生性太像,都太強,誰也不肯對誰低頭。
可我寧願強著跟她賭一輩子的氣,也不想看到她這副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的眼眶又泛起濕潤,渾身開始止不住的顫抖,直到一隻手過來握住了我。
「別怕。」
他說別怕,也許他知道話語並不能讓恐懼減少,可是他想讓我明白,有那麼一個人,希望我不再恐懼。
或許說他願意陪我,一起面對恐懼。
房間的門被打開,劉叔叔抱著一提熱水走了進來。
他也是拿著公事包穿西裝的人,如今卷起袖子雙手提著熱水瓶,見到我先是一愣,又看了看林子標。
他說:「還是來了?」
「嗯。」
「罷了。」他嘆了口氣,看了眼病床上的人,「她應該也不會怪我吧。」
我順著他的眼神又看了眼病床上的女人,小聲道了句,「謝謝。」
「沒什麼好謝的。」他彎下腰把手中的熱水瓶放下,起身時的身影看起來有些辛苦,「不隻是你媽,也是我的妻子。」
一句話,讓我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我努力壓制住顫抖的聲線,「我去給我媽買些粥。」
然後拉著林子標就往門外走。
門外,我坐在椅子上再次抑制不住的哭泣起來,林子標蹲在我面前,沒有出聲,隻是一遍遍小心地順著我的後背。
我的頭抵在自己的膝蓋上,「我一直以為我媽是不會死的,你懂嗎。」
「我以為我會跟她賭一輩子的氣,現在不和好也沒關系,因為將來的日子還很長。」
「……你懂嗎?」
林子標輕輕地,輕輕地說著,「我懂,我懂。」
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等我們買回粥再次進入病房時,母親已經醒了。
「來啦?」她坐靠在病床上,扭頭看我。
我努力地控制情緒,「您怎麼都……都不告訴我。」
我媽笑了笑,她做了一場大手術,醒來時卻像是還童了般,語氣裏都帶了嬌嗔,「怎麼了,告訴你你能讓我病全好啊?」
我語塞,悲傷的情緒卻被這句玩笑話沖刷了大半。
「至少我能多陪陪您。」
「你現在不正在陪我嗎?」她的目光從我身上,轉到林子標身上,昂了昂頭,「介紹下?」
還沒等我開口,她又繼續道:「小男友?」
開蓋子的手一抖,裏頭的粥差點灑出來。
「媽——」
「阿姨好。」
我睜大眼睛看著林子標那抑制不住的嘴角,以及他在長輩面前裝乖巧的經典把戲。
「這次陪小連過來太著急了,改天您身體好些了,再帶上禮物正式拜訪您。」
「好啊,小夥子多大啦?哪兒人吶?」
「我跟小連是高中同學,我們……」
一唱一和地跟唱雙簧似的。
「誒誒!」我把粥端到病床的小桌板上,又轉頭用眼神警告著林子標別亂說話。
一旁的劉叔叔自覺的端過板凳坐在病床旁,一口一口喂了起來,嘴裏的話語跟手上的動作一樣不停。
他說:「高興就好啊,你媽自從知道自己生了病,都多久沒這麼高興過了。」
一句話,把我剛想解釋的話語吞了進去。
我有些僵硬的過去捅了捅林子標的胳膊,「我們去交醫藥費。」
「我交過了。」劉叔叔道。
「那我們去拿藥。」
「護士會送來的。」
「那我們……」
我媽咽了一口粥,好笑道:「這麼著急把你小男友帶走?要幹嘛,藏起來?」
林子標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看眼色的能力,無視我,一個勁地要往病床那邊湊,「我跟阿姨聊會天吧。」
「林、子、標。」
「誒!……阿姨我們剛剛說到哪了,我跟小連的高中……」
「她高中是什麼樣子的啊,阿姨都不知道呢。」
「沒事沒事,我跟您說……」
午後的太陽燦爛,從窗外打進來,我媽笑著聽林子標講我的過去。
這幅畫面太美好,美好到我都似乎都不想打擾。
那一刻我釋然地想著,信以為真就信以為真了吧,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46)
我媽的心情一天天地好起來,病情卻一天天地惡化。
醫生說即使住院,大概也就能多活一個月罷了,也就一個月。
我忍著淚將醫院裏的東西打包好,跟著劉叔叔把我媽送回了家。
大家的心情都有些陰沉,她卻很高興,拉著我看後院裏栽的樹,還有池裏的金魚。
樹下有把籐椅,她坐在籐椅上晃蕩的像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她說小連啊,我這輩子沒有什麼遺憾的事,你不用為我難過。
「但是媽媽希望你的一輩子,也能不留遺憾。」
劉叔叔說不遠處的後山上種了一排桃樹,等到秋去冬走春來,桃花就會開,等桃樹結了果,那果子又酸又澀,可你媽就喜歡吃這種澀果。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就浮出惦念的笑容,我的腦海裏也響起母親的微笑,她說:「你劉叔叔這些年,真的把我照顧得很好。」
隻可惜秋天剛去,還沒等來春天,那個血脈裏流淌著跟我同樣血液的女人就躺在那把籐椅上永遠地睡著了,再沒有醒來。
我們這兒的冬天往年都不下雪,唯有今年下了場大雪,雪花覆蓋在了後院、大樹、籐椅上,潔白一片。
劉叔叔帶著我和林子標去爬了後山,他指著一排排看起來還隻有枯枝的桃樹,說:「就是這個了,你要記得每年給你媽供上幾個,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也不要忘記。」
說這話時,我才看見他背對著我們有些倉皇地伸出手擦了擦眼淚。
下山路上,我看著那個蒼老了許多的背影,說:「陪他走路的人沒了,他應該會很寂寞吧。」
林子標沒有說話,而是伸手,用他的小拇指,勾住了我的小拇指。
(47)
天氣剛剛轉暖的時候,咖啡店的第二家分店開張了。開張當天,我又看到了那個臉上帶著善意的男人。
這次來,卻是告別。
他說:「你媽留在 A 城,我的根也就在 A 城了。可是人的生命有限,我想代你媽,多去看看其他地方的風光,免得過幾年我下去陪她了,她會嫌我無聊。」
「走之前,叔叔放心不下你,就把這個給你。」
他遞給我一個檔袋,我掏出裏面的東西一看,是一些產權過戶的合同。
我連忙把袋子推了回去,「謝謝叔叔,但我真的用不著它們。」
劉叔叔沒有伸手接,而是說:「這不是我的東西,是你媽給你留的,你就收下吧。」
我的雙手僵在空中,隻聽見對面的人繼續道:「自從你媽知道自己生了病,就開始準備這些了。她從來沒有真的跟你置過氣,她一直都很愛你。」
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畫面,我一時間竟說不出任何話語。
「好了,我就走了,如果出了事你就給我打電話。畢竟從某些層面來說,我們也算一家人。」
我哽咽著看著眼前逐漸離去的背影,「您也要保重。」
店員從花籃排成的道路中小跑而出,氣喘籲籲地喊著,「店長,客人太多,我們都快忙不過來了,您快來幫幫忙!」
我背對著她擦幹眼淚,轉過身說:「你找個牌子去寫上今天新店開張,全場五折。」
店員還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愣乎乎的樣子,「不是都打八折了嗎?」
「我今天高興。」
「高興什麼?」
「高興……跟媽媽和好了。」
小姑娘撲哧一笑,調侃道:「店長,您都這麼大了還跟媽媽吵架啊。」
我拿著文件袋輕輕往她的頭上招呼了一下,她也很配合的縮了縮脖子,但抬頭,仍是嬉皮笑臉的樣子。
「快去快去。」
「好咧!」
街道上人來人往,馬路上車流不息,我抬頭望著今日並不刺眼的太陽。
這個世界依舊熱鬧。
(51)
日子一天天平穩的過去,直到有一天,我忙活完手頭上的工作,卻發現靜了音的手機顯示了十幾通未接來電。
我回撥過去,那頭很快就接通了,我問道:「怎麼了這麼著急?」
林子標沒有正面回答我,他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夾雜著呼嘯的風聲,他問:「你現在在哪?」
我剛要開口,卻聽見他接著道:「不論你在哪,現在、立刻來機場。」
我下意識疑惑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林子標沒有正面回答我,隻是一個勁地催促著,「快來。」
能讓林子標這麼緊張的會是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