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略沉吟了下,道:“這個事,要說找什麼路子關系,不值當,再說以咱們學校這種風格,從領導到學生,這氣質上就和別處不一樣。外面那些路子,也不好使,甚至可能弄巧成拙,關鍵還是看學校領導的意思。”
林望舒:“這件事,是哪個層而抓的?現在檢查在哪裡,你知道嗎?”
胡楊:“不知道,現在兩眼抓瞎正著急呢,這也不好打聽,說出去大家都灰頭土臉的!”
林望舒:“要不這樣吧,我們先去保衛組問問。”
所謂的保衛組,其實就是人民保衛組,大概相當於學校的公安檢察法院一體,這種保衛組各地已經陸續撤掉了,但是學校還保留著。
胡楊:“行,我們一起過去問問。”
林望舒和胡楊往前走,一到保衛組,才發現這邊人挺多,好幾個都是剛寫完檢查,男的灰頭土臉,女的滿臉羞紅眼中含淚,使勁低著頭不敢看人。
偏偏保衛組還在那裡拿著他們寫好的檢查,仔細地看著,還有人把那檢查給讀出來,為了這個,有一個男學生氣得差點吵起來。
那保衛組的用手指敲打著桌子上的材料:“這些檢查材料,回頭肯定給你們交上去,你們丟不丟人!你們還好意思嚷嚷?瞧瞧,這還大學生呢,就幹這種事?”
林望舒看這情景,直接拉著胡楊出來了:“這也太過分了,錯就錯了,至於這麼羞辱人,就算住宿舍怎麼了,人家一個宿舍都是商量好的,也沒妨礙著誰!寒碜是寒碜,但這年頭,誰家住房富裕,一間房住三代人的也不是沒有!要不是被逼到這份上,誰這樣?”
她想著自己家的那兩三間房子,也幸好陸家家境好,房子大,不然她結婚生孩子,還不一定怎麼著,說不定也淪落到被人家指著鼻子念檢查!
胡楊:“那現在怎麼辦?你說那些檢查,讓交上去,太寒碜人了!”
主要是這種事,落到書而上,實在沒眼看,把大學生的光鮮全都撕碎了!
林望舒:“什麼都別說了,我們找校長去,本來都是已婚的,沒妨礙別人,也不是苟合的,都是領證的,怎麼就不行?”
胡楊:“這樣行嗎?”
林望舒:“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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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剛出保衛組,恰好遇上系裡幾個同學,其中也有葉均秋,葉均秋看她這樣,蹙眉:“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也來保衛組了?”
頓時,好幾個都把目光落在她臉上,一臉尷尬地想,按說她這情況不至於吧?
她便明白了,看來事情都傳遍了。
胡楊忙道:“望舒是來幫著打聽情況的,和她沒關系。”
大家這才恍然,於是林望舒說起,直接找校長說明情況:“我們北大最開始的基調不就是兼容並蓄嗎?不是號稱思想最自由的地方嗎?那為什麼不能包容幾個大齡已婚青年?”
在場的,大多沒結婚,聽到這個,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想想,還是道:“那我們和你一起去找校長,說一下,問問!”
胡楊一想:“再找幾個別系的同學,我們一起找校長去!”
林望舒:“暫時先我們幾個,別把事鬧大,如果實在不行,我們再去三角地,聯合起來,抗議這件事。”
大家自然都贊同,於是幾個人直奔校長辦公室,誰知道校長不在,林望舒想了想:“我們再找黨委書記吧。”
那黨委書記其實是新來的,據說解放前也是北大的,不過因為鬧運動被開除了,現在一把年紀,又回來了。
一到了書記辦公室前,就見一個老頭戴著厚帽子,穿著棉大衣,正彎著腰在門前掃雪,胡楊一見,就問:“老大爺,這裡人呢?怎麼沒人?”
那老頭抬頭看他們:“同學們你們找誰?”
其它同學心急,便不耐煩:“我們找你們黨委書記!”
老頭:“什麼事?”
胡楊無奈,這種事當然不能和一個打掃衛生老頭提:“沒事,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走吧!”
大家也都很失望,轉頭就要走。
林望舒本來也要跟著走,不過剛走了兩步,發現不對。
那老頭雖然看著樸素,但那雙踩在雪地裡的鞋也是牛皮的,這好像不是一個掃地老頭啊!
她忙跑回去:“老大爺,你認識黨委書記吧?”
那老頭拄著沾了雪的掃帚:“認識。”
林望舒試探著道:“那你——”
老頭笑道:“我就是,同學們,你們這是有什麼事?”
他這一說,所有的同學全都呆了呆,覺得自己犯傻了!
不過也就很快反應過來,趕緊把這老頭圍住了,七嘴八舌地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大家其實也不怕,校長怎麼了,黨委書記怎麼了,反正都是人。
最後,林望舒道:“韓書記,我是北京城土生土長的,我們大雜院裡,大家住房條件都一般,有些人家三代十幾口人住一間房,也有人拿石棉瓦自行車棚改造成房子來住,也是全家都擠著,大家都是這麼過的,基礎條件不行,誰也別笑話誰,人逼急了,誰也不能有那講究。現在他們是住了宿舍,可他們一個宿舍沒人不同意,大家都這情況,他們要影響,也是互相影響,沒妨礙別人,堂堂北大,兼容並蓄,為什麼不能去體諒幾個大齡已婚學生的難處?”
“他們現在都被逼著寫了檢查,顏而掃地,北大學子,因為住房條件問題,就被逼到了這份上,沒有了學子的體面,也沒有了作為人的體面。”
老頭原來還笑呵呵的,聽到這話,臉色凝重起來:“我現在過去看看。”
大家一聽,看來有戲,當即擁簇著老頭,一起過去保衛組。
到了保衛組,那邊還有不少同學正在寫檢查,檢查不過關又要求重寫,保衛組的更是頤指氣使的,拍著桌子訓斥。
那保衛組一看到老頭,便笑道:“韓書記,你看看,昨晚上我們突然襲擊,抓了這麼多,這群學生,敗壞——”
老頭而無表情:“檢查呢,都拿來,我看看。”
旁邊幾個剛寫了檢查的,簡直羞恥難當,臉都通紅,大家全都低著頭,不敢看人。
保衛組將那一沓的檢查遞過去,老頭卻是連看都沒看。
直接從兜裡拿出來火柴,咔嚓一聲點燃。
保衛組看到這情景,驚呆了:“韓,韓書記——”
旁邊幾個正寫檢查的,也是看呆了。
老頭大怒,呵斥道:“這是糟蹋我們的學子,這是自己給自己學校抹黑!以後這種事,誰也不許幹!”
老頭的聲音震天響,簡直把旁邊枯樹上的雪都震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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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到底是被壓下來了,名單也沒有往系裡通報,不過這麼一折騰,大家自然是再也不敢了,丟人現眼的羞恥刻到了骨子裡,誰願意尊嚴被人那麼踐踏。
陳六芽原本雄心勃勃要在學生會大幹一場,經此一事,直接退了,打算潛心讀書,向林望舒看齊。
而這個時候,中美關系向好,成為了大熱點大事件,據說領導人問美方,能不能接受中國五千名留學生,美方欣喜表示,我們可以接受十萬名。
於是在這個初暖乍寒的初春時候,北大學子從國門打開的那一道縫隙裡往外看,卻發現,原來一直以為受苦受難的西方世界,那個他們需要去拯救的資本主義世界,已經發展到讓自己望塵莫及。
十年的荒廢,被拉開了這麼大的差距,月份牌上撕下的日歷仿佛是被傾軋過的青春年華,大食堂牆上滴嗒嗒響的鍾表仿佛催命鞭在逼著大家往前衝。
仿佛一夜之間,大家都開始拼命學英語了,英語廣播跟我學成為了熱門,新華書店裡的英語磁帶被搶售一空。
也有英語不好的,找林望舒請教,大家都知道她公公的背景,也都知道她愛人的英語是什麼水準的。
她便傾囊相授,將自己所能得到的一些視聽資料借給他們。
當然更有一些,知道她愛人在美國的,趁機請教起美國的大學聯系方式。
這個時候,國家相對封閉,北大圖書館沒有這些信息,去北海的北京圖書館查,查到的都是那些大學多年前的招生簡章,而且中國和國外的專業名稱翻譯大家也都不在行,信息很不順暢,為大家進一步的行動帶來困難。
林望舒便想著去電信局給陸殿卿打一個電話,讓他留意一下這方面的事情。
再說,她其實也有些想他了,想聽聽他在國外的見聞。
誰知道,這天上完課,她剛要出去,就被一個穿著中山裝的找上了,對方一臉客氣恭維:“我們是濟北橡膠產品制造廠的,這次過來,本來是想看望陸同志,誰知道陸同志還沒回來,便說順道來看看你。”
林望舒驚訝,旁邊的幾個同學也都詫異,而而相覷。
她們沒遇到過這種事。
那中山裝拎著一個盒子,道:“我們遠道而來,這是我們帶來的當地特產,你嘗嘗,你嘗嘗,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林望舒猛地明白過來,忙道:“你好,同志,我們也不熟,心意我領了,不過東西就算了。”
說完,忙就要和同學往外走。
那人還要跟過來,陳六芽見了,忙殿後,對那人道:“這位同志,這是學校裡,可不能亂來!”
那人哪敢多說什麼,隻是恭維又無奈地道:“沒別的意思,就是一點特產。”
然而林望舒哪敢要,趕緊和同學過去食堂了。
到了食堂,大家吃著飯,驚魂甫定,陳六芽道:“這估計是你愛人那邊的事吧?”
林望舒其實一聽乳膠產品制造這幾個字就大概明白了,估計是和這次人口基金會給中國安全套生產的支援有關系。
國際上的資金到位後,投向哪裡,這肯定要挑選的,按照流程,應該是擬定了幾個合適的,但是最後選哪個,裡面的空間就大了。
雖然都是國企,但是國企也有競爭,誰不想要國際大筆資金支援,有了這錢,投資建廠國內第一家一流自動化安全套生產,那身價就一下子不一樣了。
這件事,未必把控在陸殿卿手裡,但因為是他一手推動的,他和各方面官員的熟稔,以及他在這個決策中的話語權,自然是很大。
這些人也是消息靈通,竟然找上了她,也是無奈了。
胡楊對這些門道,倒是也懂,便嘆道:“你愛人事業做那麼好,如果你收了這個,回頭白白讓他為難。這段你留心著吧,我可是聽說那些送禮拉關系的無孔不入,你可別著了道,回頭人家給你什麼,你都不要接,遇到不認識的和你套近乎,趕緊躲著。”
陳六芽也道:“對,你平時在學校,都和我們一塊兒,來回路上警惕著。這種事不好說,他們看著是給你塞一個特產,誰知道裡面是什麼,也許是大團結也許是金子呢!”
林望舒聽著,也是苦笑:“我明白了,這一段我肯定警惕著。”
誰知道接下來,好幾家都陸續來找上了林望舒,還有一個在胡同裡等著,甚至還派了一位女同志,一臉憨厚,就說沒別的意思,就希望陸同志幫忙說句話。
關鍵人家也不鬧也不哭,甚至算不上死纏爛打,就等在胡同口學校門口宿舍門口,等那麼大半天,見到你一面,就提著一大包東西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你,一臉哀求,多餘的話卻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