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涉被當在梅家後,整整兩天,不吃不喝,血紅了眼,嘶啞著說要回家,像頭見人就要咬的小獸。
家?梅老爺冷聲一哼,你哪還有家,這就是你的家,小姐就是你唯一的主人。
薑涉呼吸急促,瘦弱的胸膛劇顫著,嚇得梅嶽綰縮在父親身後,隻覺那對好看的眉毛忽然變得兇狠無比。
她懵懂間似乎明白了什麼,搖搖父親的衣袖,帶了些懇求:「我不要小哥哥陪我玩了,不要了,讓他回家吧……」
梅老爺安撫了女兒後,看向薑涉,沉吟片刻,以大人之間談判的口吻道:「也罷,小兒郎,我給你個機會,你現在就去找你爹,找到他,把那包金葉子要回來,這樁典當就不算數了,一手還錢,一手清票,你立馬就能回家。」
薑涉盯了他許久,小狼崽一般,幾乎是惡狠狠地應下:「好,這是你說的!」
冰天雪地中,一輛馬車緩緩跟著前方的少年,車裏的梅嶽綰不時探出腦袋,關切地望一望那道單薄孤絕的身影。
城中賭坊林立,薑涉顯然幹過不少次這「找爹」的活,駕輕就熟地拐進一家又一家,心中雖焦急如焚,面上卻沉靜堅毅得不像個孩子,看得車裏的梅老爺也不由點頭暗嘆,想將此子留在嶽綰身邊的念頭愈發重了。
終於,在摸到第十二家賭坊的時候,薑涉找到了他賭紅了眼的父親,確切地說,兩人是撕扯著從賭坊裏出來的。
「哪還有金葉子,老子全都輸光了,都怪你這個喪門星,你一來老子就連輸了好幾把,你給老子滾遠點……」
薑父罵罵咧咧的,將薑涉踹倒在雪地裏,薑涉卻又一下猛地撲起,殺氣騰騰的,兇悍得不像個孩子。
「我不管,你借錢也好,怎樣都好,你先把我贖走,隻有你才能贖我,這些錢以後我會還給你的,等我長大了,我就帶阿娘和阿弟阿妹們走,走得遠遠的,跟你再沒有關系……」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扭打糾纏起來,雪地裏眨眼就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梅嶽綰將腦袋探出窗外,隔著人群看到薑涉拖住一條大腿,死命不讓他走,那急於脫身的薑父也惱紅了眼,一腳腳發狠踹去。
「撒手,給老子撒手!」
大片皎白的雪中,梅嶽綰眼尖,忽然就瞧見了一抹紅,自薑涉身後,蔓延出一路痕跡,她心頭一跳,控制不住就想躍下馬車。
人群被頭小鹿似的身影擠開,一襲清貴華裳隨之跟來,聲音冷冷地在雪地裏響起。
Advertisement
「人是我梅家的,踹死了你賠嗎?」
薑父動作一滯,扭頭呵出一口白氣,牙關都在打哆嗦:「梅老爺,我,我在替你教訓這不聽話的賤子呢。」
那襲華裳長眉一擰,負手冷聲道:「你要贖走他嗎?」
薑父連忙擺手:「不不不,他能跟在梅老爺身邊,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我不贖,不贖……」
他仿佛當真怕梅老爺問他要贖金,忽然瞅準一個空當,拔腿就擠出人群,落荒而逃。
地上的薑涉臉色一變,顧不得疼痛,咬牙就想掙扎起身:「你回來,你別走……」
裹在狐裘裏梅嶽綰趕緊攙扶住他,小手下意識捂住他鮮血汩汩的傷口,疼在自己身上一般:「小哥哥,小哥哥你沒事吧……」
薑涉卻瘋了似的推開她:「你滾開,別碰我!」
踉蹌的梅嶽綰被梅老爺的大手接住,他睨向狼狽的少年,在風中一字一句:
「小兒郎,我給你機會了,你聽到你爹是怎麼說的了,你認不認?」
(四)
薑涉當然不認,他被獨自關在黑壓壓的房中,鬧到大半夜都不消停。
倒是梅嶽綰提了盞小燈,半夜悄悄摸到門邊,貼著房門聽了半晌後,伸手往自己衣兜裏掏去。
門下方有扇小窗口,專供日常遞飯所用,此刻卻伸進一隻雪白的小手,手心打開,隻聽到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
「小哥哥,給你吃糖,你別哭了。」
門內霎時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梅嶽綰感覺到那顆糖被人拈起,還來不及高興,糖果卻又轉瞬被人從小窗口裏被扔了出來。
「不要你的糖,假好心。」頓了頓,門內的人嘶啞道:「我也沒有哭。」
梅嶽綰也不生氣,裹著狐裘撿起那顆糖,又提燈回到門邊,靠著坐了下來,吹了吹,自己剝開含進了口中,半天沒說話。
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知在想些什麼,等口中一顆糖融盡後,才又掏出另一顆,依舊往小窗口裏遞去,不出所料,沒一會兒,薑涉又給扔了出來。
梅嶽綰抿了抿唇,再去撿,撿完自己吃了,又遞新的,薑涉再扔,如此循環了好幾次後,門裏的人終於不耐煩了:「你有完沒完?」
梅嶽綰靠著門,長睫微顫,小鹿一般,話中帶著討好:「小哥哥,我有很多糖很多糖,你扔不完的,就像天上的星星那麼多,糖甜絲絲的,我爹說,吃了就不會難過,不會想哭了,我每天都拿給你吃,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滾蛋!誰要吃你的糖!」薑涉捏緊拳頭一捶地,惡聲惡氣道,吼著吼著,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滴答墜落,他捂住眼睛:「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仿佛聽出門那邊的哭腔,梅嶽綰又把手伸了進去,有些慌亂:「小哥哥,你怎麼了,你別哭……」
她才說著,忽然低叫一聲,原來是薑涉狠狠咬住了她的手,他一邊咬著,一邊含糊地罵道:「白毛怪,白老鼠,白瞎子,快放我回家!」
梅嶽綰疼得眼淚直流,卻又不敢大聲叫出,怕把人引來,隻得委屈掙扎著:「你不要這樣說我,我爹說,這樣講我的人都是壞人……」
「誰同你說我是好人來著,你不放了我,我就天天咬你!」薑涉之前都沒有看清楚過梅嶽綰的模樣,被帶到梅府關起來後,才近距離瞧見她狐裘下雪白的全身,那番詭異場景讓他不寒而慄,更加不願意留下來與她作伴了。
如今他抓著她的手咬了好一陣才鬆口,嘴裏狠狠吐出一口血水,顧不上門外傳來的抽泣聲,隻惡聲道:「你去告訴你爹吧,讓他打死我好了,我就算死也不要和你這種怪物待在一起!」
薑涉是抱了魚死網破的決心,等來的卻是個他意想不到的結果,房門打開,梅老爺沉著臉,身後風雪漫天,襯得他面上浮出一絲疲倦。
「你走吧,隻此一次,就當我做了樁虧本的買賣,以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突如其來的逆轉讓薑涉有些無措,他卻看到從梅老爺身後探出個腦袋,雪白的臉頰裹在狐裘裏,手上的傷口小心地掩在袖子中,雙目白似琉璃,怯生生的,卻沖著他笑。
他瞬間明白過來,張了張嘴,心中升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一輛馬車直接將薑涉送回他家,臨走前,梅嶽綰想起什麼,又掏出一顆糖,追上去,遞給車上的薑涉。
這一次,薑涉沒有猶豫,接了過來,薄唇微抿:「謝謝你,有空……我會來找你玩的。」
但這聲「謝謝」才縈繞進風中沒多久,入夜時分,馬車便又將薑涉送了回來,隻是人已經燒得糊塗了,神志不清地躺在車中,滿臉淚痕地說著胡話。
世事能有多荒謬呢?薑涉是回了家,卻晚回了一步,家中空空如也,早已一個人也沒有了。
那賭徒到底輸光了底,在債主第二次找上門前,連夜帶著一家老小逃了,徹底離開潯陽城了,壓根沒想過還有個被自己賣在當鋪裏的兒子。
這荒腔走板的世道,人命多賤啊,還當不得賭徒手中一粒骰子的份量。
梅府的車夫說,薑涉整個人都懵了,身子搖搖欲墜,忽然一下子栽倒在雪地裏,頭臉朝下,死了一般,嚇得車夫都六神無主,趕緊把人帶了回來。
前一夜還生龍活虎的小狼崽,後一夜就丟了魂似的,仰面朝上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望著頭頂的簾幔。
梅嶽綰半夜偷偷來看他,爬上床,伸手往他眼角抹去,觸到絲絲沁涼的濕意。
「永遠不會再有人把我贖走了,我沒有家了,沒有阿娘了,沒有弟弟妹妹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聲如鬼魅,回蕩在清寒幽夜裏,梅嶽綰鼻尖一酸,不由就湊上前,薑涉還未反應過來時,一抹甘甜已經送入嘴中,柔軟的小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吐出來。
薑涉瞳孔驟然擴大,一發狠,咬上那細白的手指,梅嶽綰疼得伏在他身上,腦袋抵著他的胸膛,卻咬緊牙,怎麼也沒有松開手。
她說:「小哥哥,我,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這裏也可以是你的家,我們家裏有好多人,都可以陪你一起玩……」
薑涉卻恨極了:「誰要同你玩了?你為什麼要說我的眉毛漂亮?為什麼要害我?」
那聲音從梅嶽綰的手掌下灼熱傳出,梅嶽綰淚光盈盈,兩條細眉白如霜雪,「我沒有害你,我是真的覺得漂亮,我自己照鏡子都瞧不清自己的眉毛……」
「閉嘴!」薑涉咬牙切齒,越想越恨,胡亂咒罵起來:「你這個白毛怪,白老鼠,白瞎子!」
他罵了大半夜,梅嶽綰便伏在他身上,不吭聲地聽了大半夜,直到薑涉沒了力氣,糖也融盡了,他才真正認命一般,閉上了眼睛。
「你知道嗎?」
簾幔飛揚間,他每說出一個字,都帶著馨甜的氣息,卻落在梅嶽綰指尖,像一根根細碎的銀針,紮得她泛疼。
「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帶來災禍的,就像你這種白毛怪。」
「自己沒有的,便要去貪別人的,佔為己有。」
「我真的很討厭你……非常非常討厭……」
(五)
梅嶽綰後來知道,原來「討厭」這種東西,也可以十年如一日。
而「喜歡」,也同樣是如此。
薑涉就這樣在梅家住了下來,卻是心不甘情不願,無論梅嶽綰怎樣遷就討好他,他都不會給她一個好臉色。
其實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已經知道當年自己被拋棄,大半責任是在他那個不願稱之為「爹」的人身上,但爹和一家人在哪呢?他什麼親人也尋不到了,滿腔憤恨總要有個宣洩口,自然就盡數轉移到那個源頭身上。
這種鬱鬱難舒的狀態,在遇到穀瑤兒的時候,終於有所改變了。
穀瑤兒是潯陽城一家大鏢局的當家女兒,同梅嶽綰差不多的年紀,放的風箏落進了梅家的院子裏,她也是不拘小節,居然直接從梅家那個狗洞裏爬進,想將風箏拿回,卻一抬頭,正好撞上薑涉那雙錯愕的眼眸。
「麼妹……」
穀瑤兒生得靈秀俏麗,同薑涉記憶中的麼妹長得極像,他一見到她似乎就回到了從前,鼻尖甚至都能嗅到那家中灶臺飄出的米香。
梅嶽綰尋來時,正是黃昏,一對少年少女坐在斜陽裏,衣袂飛揚,手持風箏,有說有笑,依偎的身影如畫一般。
她撐著特製的竹骨傘站在風中,忽然就不知該不該上前了,但他們卻已抬頭,同時瞧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