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涉,這是你的當票,從今天起,還給你了,你自由了。」
那一年冬日,他被賭鬼父親賣給了她家當鋪,她是城中人人避之的「詭面小姐」,卻隻對他一個人好,隻是無論如何付出,換來的都是他的嫌惡,終於,她想要放棄了,就在她生辰這一天。
她放他走,還君當票,兩不相欠,從此天高雲闊,再不相逢。
(一)
梅嶽綰去鏢局找薑涉那天,對著銅鏡,第一次仔細地為自己梳妝。
鏡中人顏色很淺,或者說,白到透明。
白色的頭發,白色的眉毛,白色的肌膚,白色的唇角,甚至連瞳孔都白若琉璃,似盲人一般。
但其實梅嶽綰是看得見的,還看得很清楚,她平時鮮少照鏡子,如今細細端詳下,瞧見自己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白的,連指甲縫裏都透著慘白。
白得煞人、白得奇詭、白得不吉利——像辦喪人家門口掛的白燈籠。
她打開胭脂盒,對著鏡子,有些怔了怔。
難怪薑涉會討厭她,她真的……很像個怪物啊。
外頭正是艷陽高照,梅嶽綰一番梳妝完畢後,出門時,撐了一把特製的竹骨傘,將自己罩得嚴嚴實實。
她摸了摸胸口那張薄薄的紙,心想,無論如何,至少今天,薑涉應該是會喜歡她的。
因為,她要送給他一樣東西。
來到鏢局,梅嶽綰一路徐徐走進,撐著傘的手蒼白如雪,鏢局眾人紛紛停下手中動作,向她投去灼熱的目光,以及壓抑的驚聲竊語——
「這是,是梅家的那『詭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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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怎麼出來了?太陽明明這麼大……」
「她是來找阿涉的吧,奇了怪了,這麼看過去,也不怎麼嚇人啊。」
……
梅嶽綰充耳未聞,隻徑直走向院落盡頭,薑涉就站在那,正同一道緋紅身影交談,梅嶽綰認得她,那是薑涉在鏢局認的小師妹,穀瑤兒。
許是有所察覺,薑涉扭頭時,梅嶽綰也正好走到他跟前,他臉色一變。
竹骨傘輕輕一抬,露出一張脂粉生香的雪白臉頰,漆黑細長的眉,嫣紅秀麗的唇,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著。
不過多添了幾分顏色,整個人卻像脫胎換骨,散發出驚艷無比的光芒,美若瓊宮仙子,又帶絲道不明的妖冶氣息。
薑涉怔了一瞬,不知何時鏢局眾人也都圍了過來,個個發出驚嘆,連一襲紅裳的穀瑤兒都呆了許久。
陽光炙熱照下,薑涉不易察覺地上前一步,以後背擋住炙陽,低頭對傘下人道:「你來這做什麼?」
梅嶽綰一雙瞳孔依然白似琉璃,抬首望著薑涉,輕輕道:「薑涉,今天是我的生辰,你會回去一起吃飯嗎?」
「我……」薑涉頓了頓:「恐怕不會回去。」
他語氣不太自然,隻因先前他便說過這天他要去押鏢,結果人卻在鏢局裏和師妹閑談,這種被當場戳穿的感覺讓他有些不自在。
梅嶽綰卻不甚在意,隻是莞爾一笑:「是啊,我知道你不會回去,所以我便來找你了。」
她慢慢摸向胸前,取出那張薄薄的紙,迎著院落斜風,微瞇了眼眸。
「薑涉,這是你的當票,從今天起,還給你了,你自由了。」
她每一個字都極輕極緩,落下時卻如巨雷一般,不僅讓薑涉神情一震,更叫院中一片嘩然。
梅家當鋪的這張薄紙,牽制了薑涉數十年,因典當規矩,他既無法自贖其身,也無法叫任何人替他贖當,鏢局的人想要為他出頭都不能。
可現在,梅嶽綰居然就那麼輕易地拿出來,當著他的面,說要還他自由。
薑涉勉力平復起伏的胸膛,盯著傘下那張臉:「你這是什麼意思?」
梅嶽綰搖搖頭:「沒什麼意思,就是因為沒意思……」
她似笑似嘆,白琉璃般的眼底卻掩著一絲哀傷:「這麼多年,我覺得沒意思了,從今往後,你想去哪就去哪吧,不會再有人攔著你了。」
當票被塞入薑涉手心,竹骨傘下的身影忽然顯得那樣單薄,「送給你,你一定未給我準備生辰禮物,但不要緊,我送給你也是一樣的。」
「因為,這也是送給我自己的。」雪白的面孔深吸口氣,風中衣裙拂動,帶著些許悵然,些許解脫。
「薑涉,你不知道吧,喜歡你……真的太辛苦了,我好像沒有力氣了,也不想再日復一日地等待了,就停在這裏吧,我把當票還給你,隨你去哪闖蕩都好,我們就當從未相識過,我不再記掛你,你也別再厭惡我了,行不行?」
薑涉怔怔地握著那張當票,一動不動地看著傘下的人,腦袋空了般。
他理當狂喜才對,可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反而有一股無以言說的荒謬從腳底升起。
炙陽烤著後背,人卻已在恍惚間,置身回到多年前一個冬日,漫天飛雪,寒風凜冽。
他聽到一記稚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清清淺淺的,笑中帶著柔軟的善意。
「爹,你看,那個小哥哥的眉毛好漂亮啊。」
嗡然一聲,鏡像墜在雪地中,一切戛然而止,堪堪停在這裏。
(二)
潯陽城的那年冬天,雪積了三尺厚,比往年都要冷,梅家當鋪裏,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櫃臺下爭執著。
那大的是城裏有名的賭徒,小的是他兒子,才七八歲的模樣,穿得很是單薄破舊,眉目卻極為堅毅,死死拖住父親。
「不行,不能當,娘說了,這是家裏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了,當了都不能過年了……」
那賭徒老子暴躁得很,一腳將兒子踹開,毫不留情:「滾滾滾,死一邊兒去,別妨礙老子發財!」
他說著揚手一抖,櫃臺上立刻灑滿一堆亂糟糟的物什,那掌事皺眉搖頭,賭徒卻毫不在意,將碎銀和票據一把捲入懷中,急切地就欲奔出門,改改手氣去謀他的「生財大計」。
孩子見狀,臉色一白,沒拖住父親,反而被他掀倒在地,跌坐在櫃臺下半天沒起。
便在這時,一個聲音自大堂一側傳出——
「爹,你看,那個小哥哥的眉毛好漂亮啊。」
這話不僅令臉色蒼白的孩子循聲望去,也令雪地裏賭徒的腳步一頓,敏銳地回過頭來。
梅家當鋪有位身體孱弱的小姐,是梅老爺唯一的女兒,被他捧在手心,要什麼有什麼,潯陽城的人都說,恐怕要天上的星星都會想方設法給她摘下來。
風雪呼嘯,賭徒的直覺沒有錯,那說話的小姑娘裹在狐裘中,牽著一位富貴老爺的手,正是梅家的小姐,梅嶽綰。
梅老爺低頭問女兒:「你喜歡?」
小姑娘尚年幼,不懂那麼多彎彎繞繞,隻是下意識地點頭:「喜歡,跟畫出來似的。」
又黑又密,英氣如寶劍,俊朗極了,不像她的,白乎乎一片。
她說著松開父親的手,小鹿般輕躍上前,溫柔地將那愣住的小哥哥扶起。
而另一邊,梅老爺已經看向門外雪地裏的賭徒,目光復雜。
那賭徒早已湊上前,點頭哈腰:「是是是,是賤子。」
梅老爺餘光掃向兩個孩童,見到女兒滿臉的笑意,不由也微微揚了唇,心中有了計量。
「你這個小兒……當嗎?」
緩慢的一句話在寒風中響起,賭徒雙眼一亮,想也未想地猛點頭:「當當當,難得梅老爺看得上眼,收了我這小兒再好不過,隻是別看他小,人卻可機靈了,身價也自然不同其他死物,這價碼……」
梅老爺抬手皺眉打斷,從懷裏掏出個錢袋,隨手拋入雪地中,賭徒趕緊去撿,一打開,好傢伙,滿滿一包的金葉子,他兩隻眼睛都要閃花了。
「去櫃臺勾當票吧。」
冷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賭徒毫不在乎那話中的厭惡,喜不自勝地收了錢袋,爽快應下。
當票一勾,典賣成交,櫃臺下,衣裳破舊的孩童臉色煞白,推開梅嶽綰的攙扶,聲音都變了。
「爹!」
「叫什麼叫,老子發了財,打個轉不就把你贖回來了!」
賭徒似乎生怕梅老爺後悔般,揣了錢沒入風雪中,轉眼就沒看見了,而那身後被他當掉的小兒,被幾個夥計拖住,聲聲叫得撕心裂肺:
「爹,爹,你回來,不要扔下我——」
梅老爺已將女兒帶入裡間,遠遠望著這一幕,無甚表情。
他隻是忽然摸了摸女兒的頭頂,溫聲道:「嶽綰,爹給你找了個伴兒,陪你說話,陪你玩,你開心嗎?」
裹在狐裘裏的那張小臉怔怔看著大堂,長睫微顫,她畢竟太小,還不懂典當的含義,聽到父親問她,連忙抬頭,有些迷惑:「我開心的,可為什麼,小哥哥……不開心?」
梅老爺無聲一笑,望向堂外飛雪,目光悠遠綿長:「你開心就夠了……這世上,老天爺不會讓每個人都順心如意的,你不也身染怪病嗎?人各有命,他總有一天,會認命的。」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