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秋,蘇黎城迎來了南都貴客——太子一行。
太子代天子北巡,北蒙上下無不重視,世子日日作陪,不再踏足拂水苑。
大人物和大事與我無甚關系,我還是老老實實寫我的《拂水食單》。
這可是我日後安身立命之本。
其實就算是世子說服了公主,抬我做妾,我私心裏也是不願意的。
他們都是皇親國戚,門當戶對,我一介平民,插足到人家的婚姻裏,多擠得慌。
而且,我魂牽夢縈的,一直都是楊柳依依的故鄉。
若能攢夠錢,我便回到揚州開一間小酒館,自給自足,若不夠錢開店,憑這些年所學,也能進酒樓掌勺。
這天夜裏,我又做夢了。
夢裏,我還隻有八歲,左手牽著爹,右手拉著娘,昏黃的燭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互相交疊,似乎永遠不會分離。
可我心裏知道,他們都已經死了。
果然,先是娘放開了我的手,然後是爹,他掙開我,追著娘去了。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如早春的霧氣瞬乎湮滅。
小小的我跌坐地上,眼淚奪眶而出。
有人推我,輕聲呼喚:「紅豆,紅豆,豆豆。」
我睜開眼睛,看到世子英挺的眉目,他眼裏滿是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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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順便擦去滿面冰冷的淚,問:「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
他頭發上落滿了細碎的雪,渾身寒意,顯然是連夜冒雪趕來的。
他在我床邊坐下,似乎想伸手摸摸我,卻又停在半空,然後道:「我又要出徵了,特地來和你說一聲。」
這些年他經常出徵,一走少則十來日,多則數月,我都習慣了。
於是,我慣常想抱抱他。
剛攤開手臂,卻被他一指頭戳住額頭。
我被他冰冷的手凍得一個激靈,腦子終於從噩夢的混沌中清醒過來。
他被我的表情逗笑了:「外面下著雪,我身上冷,仔細凍著你。」
我便縮回被褥裏:「大約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好說,我會給你寫信。」
「嗯,那我給你寄肉幹和肉鬆。」
「好。」昏暗燭火下,他的眉眼和神情都很柔和。
說完,他起身欲走,我下意識抓住他的鬥篷,絆住他。
他腳步一頓,居高臨下看我:「怎麼了?」
「您一定要平安回來呀。」我抱著他的鬥篷,仰面看他。
他以前出徵從不會漏夜前來與我告別,這次委實有些不同尋常,我心裏不太踏實。
他笑起來,彎下腰隔著被褥緊緊抱住我:「別擔心,我哪次沒有平安歸來?」
我仰頭,將唇貼上他冰冷的下巴。
他適時低頭,含住我的唇,深深吻我。
唇瓣分開時,他喘氣低咒:「知道我今夜不能留下來,才這麼主動?」
我在他懷裏蹭蹭:「是哦。」
他恨恨將我推倒:「睡吧。等回來收拾你,到時候別哭。」
我躺倒,懶懶道:「等您回來再說吧。」
他瞪我一眼,轉身開門離去。
我目送他走,然後一夜未眠。
第二日,我便聽說,太子召集滿蒙聯軍,於達薩城起兵,北伐金帳汗國。
我這才驚覺他昨夜為何如此不同。
金帳汗國與本朝之北接壤,盤踞多年,經常於秋冬南下侵擾
邊境,我朝多抵禦,少反擊。
但你來我往多年,堪稱死敵。
以目前的架勢,朝廷應該是想畢其功於一役,徹底解決北部大患。
9
我在蘇黎城提心吊膽,但前線戰事進展卻極順利。
世子每月兩封家書,雷打不動,信裏會說金帳汗國風景頗佳,水草豐美,還見著什麼毛茸茸的小沙狐,他在信末寥寥幾筆畫了隻憨態可掬的狐貍。
又說我寄去的肉幹特別好,但肉鬆更好,攜帶輕便,加牛奶做成的濃湯美味又頂飽,讓我下次多做點肉鬆。
我本以為他報喜不報憂,可第二年的五月,便有捷報傳回,說聯軍上月便攻破金帳汗國的王城,百年之戰平定。
我歡喜地抱住枇杷,尖叫連連,說可以和世子一起過端午了。
可蘇黎城慶賀大勝的彩綢才掛了一半,前線異變陡生。
金帳汗國原本歸降的貴族出爾反爾,圍困駐守王城的聯軍,舉起了反旗。
我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
後來得知世子並不在王城守軍之列,才稍稍放下心。
可這樣一來,戰事綿延,他更是歸期無定。
又等了一年,朝廷大勝,聯軍凱旋。
可世子遲遲沒有來拂水苑。
我心裏焦急,日日在門口翹首以盼。
直到那天,拂水苑門口突然出現了一輛陌生馬車,為首的嬤嬤徑直到我面前,淡笑:「紅豆姑娘麼?長公主有請。」
我一驚,乖乖隨著人去了王府。
原來,世子已先行回城,不過他是被抬回來的。
範嬤嬤看我腳下踉蹌,一把扶住我道:「別擔心,沒有性命之憂,世子夢裏喊你的名字,長公主不舍得挪動他,便請您來一趟。」
我鎮定下來。
嬤嬤交代完,打開門,在我背後輕輕一推。
我抬步進去,繞過六折山水屏風,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婦坐在床沿。
她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面上從容,眼中無淚,我更是放下心了。
她笑笑:「紅豆麼,策英受了傷,這些日子勞煩你看顧了。」
我屈膝笨拙行了一禮,這才走上前。
他躺著昏睡,露在被褥外面的左臂和額頭纏著紗布,左腳被白布吊起,面色蒼白如紙。
我呆愣原地。
直到面前遞來一張手帕,我才驚覺,不知何時,眼淚已奪眶而出,滾滾而下。
我接過帕子,啞聲:「我失態了,長公主恕罪。」
「好孩子,別哭,看著嚇人,其實沒有缺胳膊斷腿,養幾個月便活蹦亂跳了。」長公主安慰我。
我捏著帕子更呆了,我記得世子是長公主親生的來著。
她捂嘴打了個呵欠:「有你看著,本宮便先下去休息了,昨夜聽他喊了一夜紅豆,吵得我睡不著。」
我臉上極燙,吶吶無言,隻能送了兩步又折回來,呆呆坐著。
「對了,你若困了累了,隻管叫人替換,不要逞強。」長公主人到門口了,又轉身叮囑我。
看我點頭,她才又離去。
過不久,便有藥童奉上湯藥。
幾個侍女幫我扶起他,我用瓷勺舀了藥汁喂他。
他卻牙關咬緊,一點不肯喝。
我們折騰半天,隻弄臟了他身上衣物,不由得納罕,長公主騙人的吧,這麼嚴的嘴,撬都撬不開,能喊人名字?
有丫鬟悄聲建議:「姑娘,要不用口……」
我抬手:「勺子都撬不開,我的嘴又不是金鐵,拿蘆桿來。」
終於,能把藥喂進去了。
10
接力照顧了幾日,我才知道,長公主沒有騙人,他確實總在半夜喊我的名字。
於是,我便特意在晚上守他。
三日後的午夜,手中的指尖微顫,我抬頭,對上他烏黑的眸子。
他彎起嘴角:「紅豆。」
我眼眶也熱熱的,抿唇道:「你終於醒了啊。」
他抬起僅剩的完好的左手,擦去我的眼淚:「別哭,我活著回來了呀。」
他醒來後,可以自主喝藥吃飯,好得就更快了,而且長公主真沒騙人,他的傷勢看著嚇人,都是皮外傷,不過一個多月,便可行走如常了。
那天,範嬤嬤來叫我,說長公主要見我。
正巧世子也被北蒙王爺叫走了,我便獨自去了長公主的雲華閣。
我進去的時候,她正拿著
金剪俢花枝。
看到我,她也不廢話,直接開門見山:「紅豆,滿蒙聯姻是舊俗,紅錦郡主嫁太子,策英要娶公主。如今公主年滿十四,婚事也要提上日程。那你,有什麼打算?」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啊。
我垂下眼,感覺心臟像被一隻無形大手捏住,呼吸都困難,張張口,嗓子裏卻幹極了,不知道說什麼。
她看我沉默,嘆了口氣:「本宮知道你們兩情相悅,但是有些事情,並非有情便能有結果。」
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聽見自己說:「我會離開他的。」
她眸光閃動了一下,緩緩道:「你能這樣想自是最好,並非本宮不願幫你,隻不過你的去留,隻有公主能置喙。」
「我明白的。」我努力控制聲線,並不想帶出哽咽之聲。
長公主皺眉,似乎並不願意主演這樣棒打鴛鴦的戲,她面露疲倦:「下去吧。」
不等我回屋,半路上就撞見了沉著臉的世子。
他看到我,一把拽過我的手說:「走。」
不明所以間,我被他帶上馬車,回了拂水苑。
進了主院,他終於放開我,問:「我母親找你了?」
「嗯。」我點頭。
他皺眉,胸膛起伏:「她說什麼了?」
我眨眨眼:「我本來以為她會說『給你五千兩,離開我兒子』。如果她這麼說,我會說『可世子是我畢生摯愛』。」
世子眉頭皺更緊了,追問:「然後呢?」
我面露堅定:「所以離開他,要加錢,三倍。」
世子氣笑了,他氣笑的樣子怪嚇人的,嘴角翹著,眼裏卻似藏了刮骨鋼刀,寸寸淩遲。
「不愧是你,那我母親沒提錢,你又怎麼說。」
我長長嘆了口氣:「她說滿蒙聯姻是舊俗,你註定尚公主,接下來的話,我不說你也能猜到吧。那我,一個平民孤女,能說什麼呢?」
世子沉默下來。
似乎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延展,將近在咫尺的我們隔開。
他閉了閉眼,扶額道:「是我對不住你,四年前那晚,我不該碰你的。」
我有點欣慰,他至少不像以前一樣,覺得這是個好解決的事兒,隻要我繼續偷偷摸摸當外室,或者去做小伏低的妾室,他便能享盡齊人之福。
我搖搖頭:「別這麼說,我對你說個秘密吧。」
11
他看向我,眼中靜默如深潭,並無半分波瀾。
我告訴他,我本名司香,祖籍揚州,父親是悅香樓的掌櫃兼主廚。
父親師從江南名廚,擅淮揚菜。
而他最為人稱道的拿手絕活,便是河豚全宴。
冷盤熱菜均有河豚做原料,含西施乳佛跳墻、文思河豚、河豚湯包等。
「我最愛吃他做的文思河豚。清湯底子,河豚背部的肉切成細絲碼在白瓷碗底,依次鋪上鮮豆芽和火腿絲,點綴翠綠的太湖蓴菜,再勾一層薄芡。一道菜,給他做得美不勝收。」
世子面上並不吃驚,反而露出心疼的神色。
我哽咽著:「吃的時候,順著喉嚨滑溜溜下到胃裏,舌尖泛上鮮香嫩滑,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我頓了頓,接著講,我八歲那年,柳家的東興居想開到揚州,掌櫃正是那柳二少。
那時我父親是揚州第一名廚,兼揚州酒樓行會的行首。
柳二少照例拜訪,想盤下我家的悅香樓。悅香樓是多年的心血,父親斷然拒絕。
柳二少也不惱,笑嘻嘻留下重禮,施施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