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面前,方媽媽掏出一瓶毒藥,一飲而盡。那是當初從水仙房裡搜出來的,我竟然不知道她一直留著。
或許在很早之前方媽媽就存了死志,所以現在盡管錦書出現,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
我一把接住了即將倒地的方媽媽,凌霜月也不顧一切地沖進來,泣不成聲。
方媽媽口吐鮮血,但還是堅持著對我說:「姑娘們的賣身契我也燒了,我就……把她們交給你了。」
交代完這些,她才松了一口氣似的,自顧自地笑起來:「穿越女哈哈哈哈哈,當了老鴇的穿越女,真丟人啊!三十幾年了,我就做了這麼一件痛快事。痛快,痛快!妙笙,我現在,痛得快死了。霜月,我想家……」
她撫摸著凌霜月額頭的朱砂痣,仿佛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女兒,眼神開始渙散:「念鄉……我的念鄉啊,媽想你,媽媽對不起你……」
她就這麼在我懷裡,一點點沒了溫度。
錦書這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屍體,剛剛那一幕給她造成了很大的沖擊,臉都嚇白了,卻還是挪過來,用手帕替方媽媽蓋住了臉。
她拉住了隻會哭的我,忍住自己發顫的聲音:「死者為大,不能把她放在這裡。
外面有我的馬車,我們先抬她上去。等了結完這件事,我陪你們一起安葬她。」
凌霜月還有顧慮:「你當街身穿嫁衣逃婚,現在又要用自己的馬車收容一具屍體,你不要名聲了?」
張錦書瞪著公堂上「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她向來不會說臟話,就學著方媽媽的樣子罵了一句:「去他娘的名聲,老娘不伺候了!」
12
最後錦書奉皇後娘娘之命力排眾議,以女子之身單獨審理了這個案件,這還是我朝史上第一次。
整個案件調查細致,條理清楚,一應判罰,有理有據,不欺弱小,不懼強權。江綏問斬,江尚書和張硯革職查辦。幹脆利落,毫不留情。
當初那個連戶籍、身契和路引都弄不明白的小姑娘,在皇後娘娘的調教下已經很能獨當一面了。不知不覺中,我們都在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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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和望仙樓的姐妹一起安葬了方媽媽,立碑時才發現,我們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方媽媽的名字。
我叫了她一輩子的媽媽,卻不知道她的來處、她的經歷,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拿著筆停了半天,最終在碑上寫下「方院長」三個字。
我們的院長沒了,我成了新的院長——我想和姐妹們一起開個別館,收容所有被世俗歧視的姐妹,就取名「念鄉院」。
入春的時候,皇後娘娘再一次召見了我。
那個時候的皇後娘娘身體已經很差了,她歪在榻上,一口氣都喘不勻,我卻在她身上看不見絲毫的狼狽,她還是那麼漂亮、淡然、運籌帷幄。但我知道,皇後娘娘她已經很累很累了。
皇後娘娘還戴著我的那支金簪,我卻怕這支簪子太重,像要把她壓垮。她咳了好一會兒才問我:「妙笙,念鄉院籌備得怎麼樣了?」
我哪敢讓她再多費半點心,趕忙回道:「娘娘別擔心,一切都好。」
皇後娘娘卻不滿意我的報喜不報憂:「我聽說,有很少一部分人過慣了紙醉金迷的日子,受不住做女工的辛苦,又再次投身青樓。你有沒有想過是為什麼?」
即使娘娘沒有半點責難的意思,我還是羞愧地低下了頭:「都是妙笙沒用……」
皇後娘娘安慰我:「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她們的錯。人不能隻有溫飽,如果她們的心和思想依舊貧瘠,這樣的事就永遠不能避免。這就是我一定要開設女學的原因。妙笙,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得了她的誇獎,我眼眶發酸,身上也熱起來,仿佛心裡有團火在燒似的。
娘娘遞給我一卷聖旨,輕輕笑了一聲:「不用謝恩了,拿著吧。我答應過你的,要赦免你的姐妹。這些年你言而有信,我也不能拖欠你。別接了賞就開始懈怠,要做得更好才對。」
我拿著聖旨,甚至感覺它在發燙:「皇後娘娘,我還能做得更好呢,您瞧著我吧。」
我願此生都以皇後娘娘為榜樣。她居廟堂,總管天下;我於市井,救困一方。
為了實現對皇後娘娘的承諾,我回到念鄉院開始想辦法,還沒理出頭緒,就被葉成軒堵在了門口。
他神情急切,一直問我有沒有事,反倒叫我摸不著頭腦:「葉大少爺,對簿公堂這件事兒都過去三個月了,您現在才想起來問我呀?」
葉成軒窘迫極了:「不是,我是想問陛下有沒有對你……」
皇後娘娘體弱不能生養,陛下又不肯納別的妃子,大臣們為了子嗣鬧得厲害。
我既得皇後娘娘賞識,又和娘娘有三分相像。
葉成軒就害怕,他以為陛下宣我入宮是為了讓我替娘娘誕育一個子嗣。
我被他這樣荒誕的想法逗笑了:「葉成軒,你是不是以為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和你一樣,可以退而求其次?」
皇後是一輪明月,清冷溫和,高懸蒼穹,照亮著每個人。
我不過是一汪池水,有幸短暫地被月亮照耀過,映出她的一點光輝。縱有幾分相似,也是遠不能及。
對於陛下來說,人間處處是清池,但月亮獨一無二。
葉成軒急著辯解:「我從來沒有想過退而求其次,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你。」
他眼裡的深情像是洶湧的湖水,好像隨時可以溢出來淹沒我。可惜了,人可以鳧水,也可以潛水,但如果一個猛子扎下去不願意浮起來,那就隻有淹死這一個下場。
我今天想一次把話都跟他說清楚:「幾個月前,你和錦書都是被迫成婚,但最後逃婚的卻隻有錦書一個人,來救我的也隻有錦書。因為你既貪心又沒有擔當,沒有勇氣和強權對抗,隻想著能夠兼而有之。所以,我不認為你的感情會有多堅固。」
他覺得就算娶了錦書,也可以納我做妾,反正我的身份配不上他,怎麼都算抬舉的。我相信他喜歡我,但不相信這份喜歡可以排除萬難。
或許是因為被我扯開了這層遮羞布,葉成軒有些賭氣地問:「那什麼樣的感情算堅固呢?是你和張錦書,還是和你的那群姐妹,或者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娘娘?」
看吧,從骨子裡他還是覺得我不配,不配和錦書同行,更不配攀上皇後娘娘。
我仔細地思考了這個問題,而後回答:「起碼我和她們有著共同的目標和利益,而『愛我』跟你的目標利益注定是相悖的。
就算你如今可以為我排除萬難,一旦將來情感變質,你所受的每一分苦楚,都會成為你怨我的理由。」
「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我非君子,卻也不敢授人以柄。葉小侯爺,我言盡於此,也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你知道我名聲不好,可別連累了你。」
13
皇後娘娘說得對,既然解決了溫飽,下一步就應該把思想帶動起來。
可是我這裡收容了太多人,光束脩就是一筆巨大的數目。更何況大家都知道我們這裡住的是什麼人,讀書人最重聲名,根本不會有先生願意來教我們。
於是我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在念鄉院專門闢出了一間書齋,同時縮短每個人的上工時間,實行輪班制。
擠出來的時間,都給我讀書!至於先生嘛,有凌霜月這個現成的羊毛我幹嗎不薅?
從此以後,念鄉院的所有女工都過上了自產自銷、半工半讀的「好日子」。
有人學得唉聲嘆氣,也有人學得津津有味,雲芊屬於前者,萱草屬於後者。我?我在唉聲嘆氣和津津有味中間反復橫跳,差點兒沒學出病來。
比念鄉院更熱鬧的是外面的議論,有人說我們裝模作樣,簡直褻瀆了聖賢書;也有人感嘆我們雖然命途不濟,但自強不息。
漸漸地,我們「念鄉書齋」竟然也有了名氣。直到有一天,書齋裡從天而降一個小女娃。這樣說有些不準確,實際上,她是從墻頭上掉下來的。
看樣子,小姑娘趴在墻頭偷聽我們讀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凌霜月替她撣了撣身上的灰,問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不去上學?反而到我們這裡偷聽呢?」
小女孩兒聲音細細的,但一點兒也不發怯:「我叫二丫,阿爹不讓我讀書,而且,我也沒有戶籍……」
即使陛下和皇後娘娘大力推廣女學,人的觀念也不會一夕之間改變,依然有很多人不給女兒讀書的機會,甚至連戶籍都不會給她上。正如皇後娘娘所說,這條路還很長。
二丫突然跪了下來:「院長,你能不能讓我在這裡讀書?我可以替你們幹活。」
我把她扶起來,隻問了一個問題:「你明知道我們這裡都是什麼人,如果傳出去,大家都會說,你是和妓女一起讀的書,不害怕嗎?」
二丫很有主見:「讀書認字,學問是自己的;流言蜚語,舌頭是別人的。我管不了別人,隻能顧自己。」
我本以為凌霜月會不同意,沒想到這次她是第一個支持的:「好,誰說我們這裡就不能教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如果我們固步自封,拒絕別人踏進書齋,那這裡就永遠是『妓子學堂』,而非女子學堂。」
從前我一直覺得凌霜月哪哪都好,就是有些迂腐固執,沒想到這次,老頑固竟是我自己。
後來,這個叫「二丫」的姑娘成了「念鄉書齋」第一個外來的女學生,再後來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
又過了很多年,我們的生意越做越大,書齋名號也越來越響,當初那個從墻頭摔下來沾了一身灰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了我們這裡最有學問的人,接了凌霜月的班,成為書齋新的女先生。
我們女先生長大了反而愛哭鼻子,上次詩會她被我們灌了酒,哭得一抽一抽的,抓住人就問:「什麼時候女子才能科考啊?我要是能上一回考場,就算不白活這一回了。」
好多人都笑她癡心妄想,但我不這麼覺得。
因為總要有人敢於「癡心妄想」,去爭取一些東西。
我知道總有一天,那個女子也能科考的時代一定會來臨,隻是前路還很長,我們一步一步走就是了。
任重而道遠,努力加餐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