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知道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了。
我越來越頻繁地陷入昏迷,越來越聽不清聲音,我能清晰感覺到我的身體在日漸停擺。
我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9
後面的幾天,我昏迷的次數更多,身體機能日漸衰弱。
偶爾清醒的時候,我能聽見我媽和我爸在我身邊哭泣。
我媽在我耳邊說,我爸一夜白發了。
我媽說姑娘你快醒過來,帶你爸爸染頭發去。
我媽說閨女你醒醒,媽媽很怕,媽媽真的怕看不見你。
她說你是我打小一口一口喂大,抱在懷裡悠大的孩子啊,我怎麼給忘了呢。
「瞧我這記性,」她在我耳邊哭著說:「我怎麼就給忘了呢。」
有時候我還聽見陳思彤幫我擦臉,帶著哭腔跟我說話:「思思你醒過來,我就跟你做姐妹。
其實我沒恨你,你又沒做什麼,我恨你幹嘛呀。
你醒過來,爸爸媽媽哥哥都會愛你的。」
謝謝,算了,不了。
你們好好的吧,我就不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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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力在徹底枯竭。
也就這幾天了。
再忍幾天就好了。
三天後,我又一次搶救。
醫生給我家人打電話,讓他們做好準備,也就這一天了。
他很沮喪:「這姑娘的求生欲,可能弱到負數了。」
我本來已經迷糊好多天了,可那天難得腦子又清醒了,又能清晰地聽見聲音了。
我第一個聽見的,是我哥的腳步聲,他幾乎是沖進了病房。
走到我床前時,他突然頓住了腳步。
似乎不敢過來。
過了幾秒,才輕輕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親了親。
他的眼淚打濕了我的手指。
他的聲音在顫抖:「思思,我的妹妹。」
溫柔,不舍,難過。
我很費解,他從來沒這麼跟我說過話,從小到大都沒有。
我哥親了親我指尖:「思思啊,你怎麼能離開我呢,你可是我親手抱回來的呀。」
我的呼吸滯了一下,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甚至懷疑我還在夢裡。
或者我的哥哥他瘋了。
可他的手那麼熱,顯得我的體溫那麼涼,那觸感那麼真實,那不是夢裡。
我哥的眼淚一滴滴掉在我掌心裡,手腕上,胳膊上。
等待死亡的時間裡,我哥給我講了個故事。
他說「當年媽媽生妹妹,滿心都是妹妹,哥哥在醫院很生氣啊。
正好當時你出生了,你紅紅胖胖的,跟個花生一樣,我看著就喜歡。我就想啊,妹妹要搶走我的爸爸媽媽,那我就給她換個爸爸媽媽搶,反正不要搶我的。
我抱個我喜歡的回來。」
他親親我腮,眼淚打濕了我的臉:「我把你們換過來了,可我又開始心虛,我怕爸媽發現,我還怕你怪我。
所以我對你那麼兇,思思,我不是不愛你,我隻是心虛!」
我的心跳越來越慢。
我的大腦已經麻木。
我隻是茫然地聽著,茫然地想,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是哥哥把我抱回來的啊。
我應該恨他吧?可我沒有力氣了,我恨不起來了。
我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呼吸了。
哥哥滿是淚水的唇,輕輕貼在我額頭上:「我後來是想好好對你的,可我真的該死,我真的該死。我竟然每晚都會夢見你。
我竟然對你起了肖想。
我越想你,我就越氣你,我是混蛋,可我卻怪罪你。」
冰涼的淚水留在我的皮膚上,一如我此刻的體溫。
我英俊冷漠的哥哥,哽咽難言:「我嫉妒司禮,他能抱你親你娶你,而我卻隻敢偷偷肖想你,永遠不可能牽起你的手。
思彤和司禮是我牽線的,我他媽的嫉妒他。」
他顫抖著抱住我的身子:「思思你看,我做了這麼多壞事,你不想起來報復我嗎?不想親手殺了我嗎?你或者你帶我走,幹脆你帶我走,別讓我好過......」
我無法回答他。
我真的快死了。
我感覺身體在騰空了。
門外傳來一聲怒喝,撕心裂肺一般咆哮:「陳思遠!!!你這個畜生!!!你放開她!!!原來是你!!!」
我爸瘋了一樣怒吼著,沖進來抓著我哥哥。
我聽見一拳又一拳,拳拳到肉打在身上的悶響,響徹在我耳畔。
我哥全程一聲不吭,一隻手緊緊抓著我,怎麼打都不願意放開。
我媽抓著我另一隻手,哭得悽厲悲涼,大聲喊著我的本名:「思彤!!!你不要走啊!!!媽媽再不錯怪你了,不要離開媽媽,求你了!」
我媽哭得撕心裂肺,帶著我爸也哭了,我哥也在哭,司禮也在哭,隻有陳思彤沒有哭。
她在我耳邊安安靜靜地說:「姐妹一場,最後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我想點頭,可我沒有力氣。我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監護儀嘀聲大作,醫生的腳步聲向我這邊跑來。
我媽驚恐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能感到氧氣無法進入我的肺,心跳更緩慢了。
可我還是想再聽一個童話故事。
我不相信有來生,我知道人死後就一切消散。
消散之前,我還想聽聽陪伴我一生的故事。
陳思彤似乎聽見了我的心聲。
她帶著鼻音,在我耳邊低低念道:「天冷極了,下著雪,又快黑了。這是一年的最後一天──平安夜。一個沒戴帽子、沒戴手套、也沒穿鞋子的小女孩,在街上緩緩地走著。」
啊,她讀的是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一邊盡力吸著最氧氣,一邊撐著等陳思彤念完。
陳思彤的聲音溫柔而平靜,隻是微微發顫。
「第二天清晨,小女孩坐在墻角裡,兩腮通紅,嘴上帶著微笑。
她死了,在舊年的大年夜凍死了。新年的太陽升起來了,
照在她小小的屍體上。小女孩坐在那兒,手裡還捏著一把燒過了的火柴梗。
「她想給自己暖和一下……」人們說。
誰也不知道她曾經看到過多麼美麗的東西,她曾經多麼幸福,跟著奶奶一起走向新年的幸福中去。」
她頓了頓,哽咽著跟我告別:「念完了,思思,我的妹妹,再見。」
心跳監護儀從嘀嘀嘀嘀,變成了一聲長嘀。
在我爸媽的哭喊中,我哥的崩潰中,我停止了心跳。
人間的路,我走完了。
再見,再也不見。
陳思遠番外
1
我叫陳思遠,我有個妹妹。
她是我偷來的。
偷她時候我五歲,跟我媽媽在醫院,看著她生的二胎妹妹。
所有人都很高興,就我不高興。
我爸我媽滿嘴都是妹妹、妹妹,都把我忘在了腦後。
我不想要這個妹妹。
同病房還有一個阿姨,比我媽晚一點進來,也生了一個小嬰兒,也是個女孩。
我不喜歡妹妹,但我對那個小嬰兒倒是蠻喜歡的。
她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眼睛瞇著個縫,小嘴無時無刻不在嘬著,像個大號松鼠,逗死了。
我媽在醫院那幾天,我都不怎麼看親生的妹妹,光顧著看旁邊那個妹妹了。
我爸媽也顧不上管我,他們一心圍著妹妹轉。
我越想越生氣,看妹妹越來越不可愛。
我覺得還是旁邊紅紅胖胖的小嬰兒可愛。
如果我能把她抱回家就好了。
我就能有個喜歡的妹妹了。
我開始隻是這麼想一下,但後來這個念頭越來越強。
強得我都害怕。
我爸要知道我想幹什麼,不得打死我。
可我控制不住,我有多討厭妹妹,就有多喜歡隔壁的小紅胖子。
念頭越來越深重,如魔障纏著我。
一直到我媽出院那一天,它成魔了。
我拒絕這個奪走我寵愛的妹妹回家。
趁著我爸喝多,我媽忙著咨詢醫美,而隔壁夫妻累得睡著的時候,我躡手躡腳,做下了我一生最大的孽。
我把小紅胖子和妹妹換過來了。
她們穿著醫院統一的嬰兒服,又都是胖孩子,看著一點沒差。
我爸媽沒多看,抱著小紅胖子,帶著我就出院了。
小紅胖子很乖,連哭都沒哭,隻是茫然地看著我媽。
我成功帶著小紅胖子回了我家。
她以後就是我妹妹了。
我爸給她起名叫思彤。
2
我以為把思彤偷回家以後,我會很開心。
可我太高估我的心理素質了。
從那天起,偷孩子這個罪孽就一直糾纏著我。
不肯離開,也不肯放過。
我真的很喜歡我這個妹妹,她雪白的皮膚,黑黑的頭發,眼睛圓圓的,雖然不是很聰明,可真的乖巧可愛。
從小她就喜歡跟著我,羨慕地看著我的考試成績,崇拜地為運動會上的我加油。
可我每次看到她,都會感到一陣害怕。
她是我偷回來的啊!
越是長大,我越發現我幹了一件多麼罪孽深重的事情。
我扔掉了自己的妹妹,把別人家的孩子偷回來了。
如果爸媽知道,他們可能都不會認我這個兒子了。
我不敢看思彤的眼睛。
那雙眼睛那麼純真,映襯得我那麼不堪。
我開始兇她,不理她,想讓她離我遠點。
不要讓我愧疚後悔害怕。
可思彤隻以為我不喜歡她。
她根本沒看見,在她每一次哭著轉身時,我留戀不舍的眼光。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這個妹妹啊。
可我也真的真的很怕看見她。
我怕負罪感,我怕愧疚感,我怕我偷回來的妹妹將來恨我,我怕我真正的妹妹過得不好。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能夠時光倒流,我說什麼都不會偷思彤回家。
日復一日的折磨下,我變成了世上最無情的哥哥。
可思彤這個小東西,她是一點仇都不會記。
有一次我剛斥責了她一頓,晚上我發高燒,爸媽不在家。
思彤邁著小胖腿跑到我身邊,摸到我額頭在發燙,她邊念叨著「老師說發燒要找涼的東西降溫」,一邊到處找涼的東西。
冰箱被兒童鎖鎖上,她打不開,毛巾掛的太高,她夠不到,急得直跺腳。
我燒得說不出話,也管不了她。
過了一會兒,我突然發現額頭上一片冰涼。
我詫異地睜開眼,發現思彤的小手冰涼,貼在我的額頭上。
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一直在發抖,可看見我睜開眼,還是高興地咯咯笑出聲來。
她自己跑到門外,把手凍涼以後,再回來放在我額頭上。
那天外面零下兩度。
我氣得罵她:「笨蛋!」
我抬手把她抱到我被窩裡暖著,她軟軟的身子貼著我,奶聲奶氣朝我咯咯笑。
笑得我心裡一軟,嘆著氣哄她入睡。
她的睡顏很可愛,長長的睫毛和嬰兒肥的臉蛋,白嫩白嫩的。
我看著她的睡顏嘆了口氣。
真是個笨蛋。
過幾天我退燒了,跟同學去逛書店,偶爾間看到一本童話書,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思彤。
那書封面上的睡美人,真的很像思彤啊。
我不由買回了家,生硬地遞給思彤。
思彤高興極了,蹦起來親了我一下,捧著書去給爸媽獻寶了。
而我愣在原地,半天都沒動。
臉有點發燙。
3
日子在我的矛盾與罪惡感中快速流失。
轉眼思彤已經十六了。
她很漂亮,很多毛頭小子對她蠢蠢欲動。
我很不高興。
她還沒到十八歲呢。
我擋住了所有的不懷好意,而思彤笨得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被臭小子盯上了。
我松了口氣。
笨點好,笨點不開竅,不至於讓人拐去早戀。
可沒過兩天,我就被打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