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個小圓石頭隻有指甲蓋那般大,雕刻粗糙,圓得並不規則,一看就是新手所做。色澤不像普通石塊那般幹枯,反而有些溫潤質地。
難得的是,這串手鏈雖然很粗糙,但卻被磨得極其平滑,一點兒也不剌手。
元裡摸了摸手串,露出了個笑,“這是你做的?”
楚賀潮拉著元裡起身,板著一張英俊的臉,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元裡,“去交州的船上闲得無聊,隨手做的小玩意,你喜歡就戴著。”
頓了頓,他咳了幾聲,低下聲音,“你當初送我的玉菩薩,逃命之時不知道掉哪裡去了……你別生氣。”
元裡心中好笑。
自從收到楚賀潮報平安的信後,那玉觀音便被他小心收了起來。見到楚賀潮之後都忘了拿出來,楚賀潮現在還不知道玉觀音到了他的手裡吧。
元裡準備找個機會再把玉觀音送給他,這會兒,他隻想好好看一看手上的石頭手鏈。
愛不釋手地摸了幾下,元裡發現了一個小秘密,抬頭驚喜道:“這上面刻了字。”
楚賀潮面上一燙,連耳朵都赤紅了。他匆匆地拽著元裡就往人群走去,急躁地道:“等回去沒人的時候你再看,這會兒別看了!”
元裡憋著笑,“好。”
嘴上這麼說著,元裡卻悄悄地把圓石頭翻過來,偷摸去看裡頭的刻字。十顆石頭十顆字,這些字逐漸連成了一句話。
【樂君,我會為你疾奔而來。】
*
這一次回幽州,元裡並沒有走渤海回去,而是走內陸河。
每到一地,他都會將天子請出,令州郡官員拜見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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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受郭茂影響,以為元裡此舉是想讓他坐穩皇位,嚇得每到一個地方都積極主動地吹噓元裡的功績,貶低自己的能力,話裡話外都透露著想要禪位給元裡的意思。
元裡則配合地一路苦笑搖頭,言明自己無法承擔重任。
他們倒是還好,但一路的州郡官員都受到了或大或小的衝擊。
一些早已看清天下局勢,知道改朝換代已不可阻攔的人沉默地閉上了嘴。一些忠君忠於北周的人則認為是元裡蠱惑了天子,但他們又能做什麼?
他們什麼都不能做,也什麼都做不了。
天下大勢已歸於元裡,他們隻能期盼楚賀潮和元裡因利產生嫌隙。但現實和他們想象之中的相反,楚賀潮竟甘願屈居聞公之下,絲毫不掙這帝位一下。
面對元裡所率領的二十餘萬大軍,沒有人敢對元裡說出一個“不”字。
即便有些不畏生死的清道夫想要用性命來維護北周皇室的地位,也絲毫撼動不了元裡分毫。
“天子有意禪位聞公”的消息,如烈火澆油一般迅速蔓延了出去。
這其中,少不了元裡部下的推動。
相比於外人,元裡的部下們早已激動得猶如打了雞血。日思夜想,無比焦灼地等待主公和天子歸來,等待元裡登上最高的位置。
他們比任何人都想要推動元裡登上皇位,比任何人都想要看著新朝誕生。甚至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就算傾家蕩產、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臣子們也有擔憂的事情——那便是他們不確定元裡究竟想不想登帝。
劉驥辛、相鴻雲等人是認為元裡想的,但他們並不能確定。因為元裡從來沒在他們面前表露過這種野心,而元裡的品行又端正而仁愛,對待天子也是盡心盡力。
聰明人總是會想多,尤其在這種關鍵的事情上,文以劉驥辛為首,武以鄔愷為首皆是憂心忡忡,憂心元裡若是不願意登基怎麼辦。
但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登基一事已經不是元裡一個人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所有人都推著元裡往前,即便元裡不想,他們也會為主動為元裡披上黃袍,“逼”著元裡登基。
因此,在得知元裡勝了陳王之後,元裡的臣子們便自發地開始造勢了。
他們將這則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糧料院也動用到了最大程度,不動聲色地控制輿論帶領節奏,編造朗朗上口的打油詩在民間傳播,令百姓們得知元裡愛民之舉,勾起百姓們最大的熱情和期待,借此造成天下人好像都在熱情期盼元裡能夠登基上位的局面。
哪怕有豪門地主不滿元裡做皇帝,有世家想要強烈抵制,但一看天下人好像都在說好話的時候,他們就遲疑了。
反對的人以為自己孤立無援,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進而沉默下來,不敢光明正大地與天下人敵對。
隨後,在元裡還沒回到幽州時,幽州、並州、冀州……有關於元裡的各種祥瑞開始百花齊放,一個接一個地來了!
要麼是白蛇現世,要麼是自然形成“天子”兩個字的古樹,要麼是巨大的烏龜……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還是元裡先前在幽州提前預測的雪災一事,以及元裡曾經預測大雨那神乎其神的一幕。
這麼大的動靜,元裡不可能不知道。但登基本來就是他的目的,他什麼都沒說,隻當做不知道部下們做的事。
這樣也好,部下替他做了這件事也省得元裡自己去做了。如果是元裡自己,他真不一定能厚下臉皮給自己弄出祥瑞徵兆造勢。
這一日,船隊經過了荊州。
荊州刺史蔣骉臉色漲紅,身後堆積諸多賠禮,親自帶著部下和親兵等在岸邊。
在元裡的船隻經過時,蔣骉立刻示意眾人跪地行禮,而他則是深深行禮彎腰,姿態很低地向聞公賠罪——賠他暗害元裡部下相鴻雲與王謙之,甚至還想用他們示好陳王的罪。
第185章
荊州刺史曾經在元裡和陳王之間搖擺不定,最終因為距離之遠近而選擇投靠陳王。因為他與陳王有嫌隙,便準備將元裡派來的說客相鴻雲與王謙之殺了討好陳王,甚至對王謙之整個家族下了死手。
如果不是相鴻雲和王謙之機靈敏銳,他們現在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
元裡將這件事記得清清楚楚,他現在沒有時間和蔣骉計較,但並不代表元裡就會輕易地放過蔣骉。
他還沒給自己的部下出氣呢。
元裡令船隊靠岸停著,但他和天子都沒有下船。而是給相鴻雲派了眾多士卒,讓相鴻雲前去接洽蔣骉。
一州刺史如此低的作態,等來的卻不是聞公和天子,隻是一個小小的謀士。元裡在船上看得清清楚楚,蔣骉的臉都黑了,分明想要揮袖而去,但為了不得罪他,還是強忍著羞辱親切地和相鴻雲說這話,一舉一動都恭恭敬敬。
岸上的相鴻雲看著蔣骉這個樣子,確實感覺到了一些微妙的趣味。
他心知主公如此作態是為了給他撐腰,哪怕相鴻雲不計較這些,心中也是暖意融融。
但主公願意給他撐腰出口惡氣,相鴻雲卻不能這麼任性,他知道如今正處於關鍵時候,主公的大業決不能出現任何問題。
一個荊州刺史雖然撼動不了主公,但畢竟也是個一州刺史,小人難防,萬萬不能在這時徹底撕破臉皮,和蔣骉鬧得難看。
因此,相鴻雲也是客客氣氣的,蔣骉至少沒丟完面子。
待相鴻雲回來之後,船隊便浩浩湯湯地走了。
六月初,元裡終於回來了幽州。
他們從船上下來,換乘馬車。天子好奇地探頭往外看去,時時驚嘆不已,天真地同郭茂道:“這幽州雖沒有揚州繁華享受,但也很好啊,我看百姓們都是吃飽穿暖的模樣,根本就和書裡的慘狀不相符。可見傳言不能信,那些說民生疾苦的都不一定是真的疾苦,郭卿,你說的餓殍遍地也不真的是餓殍遍地吧。”
郭茂笑意轉淡,“天子誤會,臣便是幽州本地人,可以拿性命同您擔保,幽州的百姓以往當真過得苦不堪言。他們如今能吃飽飯、田地裡能種滿糧食都是聞公的功勞,可聞公隻有一個,天下卻有整整十三州,在幽州之外卻還有數不勝數的人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餓了的人吃泥吃草木,甚至連易子而食也是常有的事。”
天子驚呼一聲,又是嫌惡又是好奇,“泥怎麼能吃呢?”
郭茂三言兩語打發了過去。
元裡和楚賀潮也正在馬車中休息,一路行至蓟縣前,隊伍忽然停下來了。
元裡睜開眼,撩起車窗簾子往外看去,正想要詢問怎麼了,就聽到一道年邁而熟悉的聲音鏗鏘有力地響起,帶著痛心和決然。
“臣張良棟拜見天子,求天子收回禪位之意!大周三百年秦氏天下,怎可送給他人!臣懇求天子收回成命!”
張良棟用盡全力,聲音帶著顫抖,老臣一心為君為國之心讓人聽了個分明。
元裡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保持著撩起簾子的姿勢,雙眼垂下,表情不變。
張良棟又一次喊起:“臣張良棟拜見天子,求天子……”
親兵快步走了過來,低聲道:“主公,是張良棟帶著他的弟子們跪在前面阻攔了路,我們派人過去勸說了,但張大人堅持要跪到天子召見。”
元裡扯唇笑了笑,不辨喜怒,“他還跪在路頭攔路了。”
楚賀潮眼中冷光劃過,“張良棟是從並州趕來的?”
“是,”親兵道,“一聽到天子要來幽州,他就從並州趕來了。”
元裡收斂神色,“既然他想見天子,那就去問問天子願不願意見他吧。若是不見,張大儒年齡大了,跪久了會對其身體有礙,直接強行將其拉起來吧。”
親兵恭敬應是。
等他走了後,元裡才放下車簾。
楚賀潮從身後抱住他,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張良棟一直是愚忠的性子,以他對北周的忠心,會這樣也不奇怪。”
“我曉得,”元裡靠在他的身上,面色平靜,“從我確定了稱帝的野心後,我就料到有這一天了。”
他的師父歐陽廷能支持他已經是一個意外之喜,張良棟會反對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隻是元裡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張良棟這麼快就站了出來,用跪地攔路這樣惹人誤會的方式也想要勸天子回心轉意。
他吃著元裡地盤的糧,領著元裡發的俸祿,名義上可是聞官。
可這個聞官,卻在光天化日之下選擇背叛了元裡。
元裡並不生氣,也並不憤怒。若說他有什麼情緒,那便隻有失望罷了。
這事如果傳出去,以張良棟的聲望,恐怕會徒增波瀾。
元裡閉上眼睛蹭了蹭楚賀潮的脖頸,心想,張良棟已經不再適合做並州刺史了……
另一側,天子被護在元裡的馬車之後,並沒有聽到張良棟喊的話。
被問及要不要見一見張良棟時,他根本就不記得張良棟是誰了,興趣缺缺地搖著頭道:“朕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