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琅心中也是又難受又欣慰,欣慰元裡也是一片真心對將軍,可見是把將軍當家人看待了。難受的是將軍遇害,人人心中都不好過,他難掩心中悲戚地關切道:“聞公,將軍如今……您要好好地,才能撐住。”
元裡神色沒什麼變化,隻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們找我何事?”
何琅恨聲道:“末將和楊將軍來找您,是想求您讓我們也南下去打陳王!”
元裡沒猶豫多久便點頭同意了,“如今將軍不在,隻有賈青一人可不夠,我本就打算帶上你們這些武將,不隻是你和楊忠發,關之淮我也是一並要帶走的。關之淮已與我信中商議過,他決定走陸路南下,你們是想走水路還是走陸路?”
這二人思索了一番,最終決定何琅與關之淮帶著二十萬大軍走陸路,楊忠發則和賈青帶著十萬大軍跟著元裡走水路。
元裡便看向何琅道:“那你先回去收拾行囊吧,事不宜遲,一旦糧草備夠,步兵就要啟程了。”
何琅應下,半分不遲疑,直接告退回去收整行囊。
楊忠發倒是沒走。
他不是何琅,隻以為將軍和元裡之間是單純的好友、家人之情。楊忠發難以想象將軍遇難之後,元裡這些時日是怎麼熬過來的。
“聞公……”他聲音幹啞的道,“你……”
勸元裡不要傷心不要難過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
楊忠發苦笑一聲,抹了把臉,他自己尚且難受著呢,怎能勸別人莫要難受。
瞧元裡這模樣,他心中的難受不會比楊忠發少。
元裡忽然道:“我相信他還沒死。”
楊忠發抬頭看他。
元裡卻沒看楊忠發,而是看著遠處天邊,嘴唇緊抿,“他絕對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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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肯定,明明是無影無蹤的事情,楊忠發卻不由有些信了,他想起元裡的神跡,想起元裡和將軍可是上天欽點的一對有情人,頓時覺得有了些力氣。
上天都認可的一對,將軍怎會提前走呢?
他跟著狠狠點頭,堅定地道:“沒錯,將軍逃過那麼多次死劫,是真正有福之人,必定不會出事。”
這麼一想,心中總算是能夠喘口氣了。楊忠發跟元裡一塊站了一會兒,忽然回過神道:“聞公,將軍在我這放了些東西,曾經囑咐過我,若是他出了什麼事,就讓我把這些東西交給你。”
元裡一愣,回頭看他,第一次聽說這事,“什麼東西?”
楊忠發道:“您跟我來。”
楊忠發帶著元裡回到了他府上,走到一個偏僻的院子裡。
正屋門一打開,元裡便看到了大大小小堆積的木盒和桌子上堆放的信件,竟快要將一整個屋子填滿了。
他的目光定住,已經隱隱約約猜到這些都是什麼了,心裡酸軟得不行,“這些,都是他給我的?”
“是,”楊忠發往屋裡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又嘆了口氣,“戰場上刀槍無眼,將軍就怕有一日出事回不來……就算戰場上無事,他也怕比您大上八歲,會比您早走八年。因此啊,將軍這幾年裡便暗地裡準備了許多東西。那信是他按著八年的份,一月一封寫的,那禮也同樣如此。除了一年十二份以外,還有給您的生辰賀禮,都在這兒了。將軍曾經跟我約定過,我要是先走了,他就替我照顧家人。他要是先走了,我也得照顧好您。”
元裡眼睛發熱,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聞公,我們將軍是真正將您放在心頭上愛護著的,”楊忠發擦了下眼睛,撐起精神道,“為了將軍,您也要照顧好自己,吃好睡好,才能讓將軍放心。這屋子平日裡也沒人進,您好好看一看,我就不打攪了,也去收拾行囊去。”
元裡從喉嚨裡應了一聲,也不知楊忠發有沒有聽清。
楊忠發走了,院子裡隻剩下元裡一個。元裡關上門,慢慢在屋子裡走了一圈,最終在桌邊停下,隨手拿起了一封信。
這些信封有舊有新,元裡手裡的這一封,恰好是去徐州之前楚賀潮才寫的。
信上的字跡熟悉,話語也熟悉,全篇竟是絮叨,叮囑元裡珍重,就像是楚賀潮本人站在元裡面前說話一樣。元裡看著看著,眼前慢慢就看不見東西了,熱淚湧出,滴在信封上。
一滴,兩滴,炙熱的淚水把信紙打得皺起。
目中模糊之中,元裡隻看到了最後一句。
“勿憂,但有一息,為汝亦生。”
不用擔憂我。
但凡我有一口氣,為了你,我也會拼命活下去。
*
河上。
狹小、髒汙的漁船上,到處都是繩網、木桶的最底部船艙中,正藏著數十個人。
有人悄然無聲地推門進來,眾人警覺地看了他一眼,見是自己人後便放下了武器。
來人快步走到袁叢雲身邊,將藏在懷裡的草藥和幹淨的麻布拿了出來,低聲道:“大人,船上的人窮苦,隻能弄到這些東西給將軍換藥。”
袁叢雲搖頭苦笑道:“有就行了,這會兒也沒法挑。”
他拿著藥材和麻布走到另一側,楚賀潮正靠在牆上閉目養神。面無多少血色,衣衫凌亂,隱約可從領口中看見上半身裹著白布,胡子拉碴。雖模樣消瘦蒼白,但當他睜開眼看向袁叢雲時,沉穩鋒利之色卻絲毫不見弱勢。
袁叢雲道:“將軍,該換藥了。”
楚賀潮點點頭,脫去上衣讓袁叢雲給他換藥。等袁叢雲快要忙完時,他才開口道:“什麼時辰了?”
聲音沙啞,墜入淮河到底是傷了他的嗓子。
“太陽都下山了,瞧著馬上入夜,”袁叢雲壓低聲音,“南方的冬日倒不是很冷,連河面都沒結冰。”
楚賀潮收攏衣物,“嗯”了一聲,下意識想摸脖子間的玉菩薩,卻什麼都沒摸到,他垂眼想著元裡。
“不知不覺的,一日就過去了,”袁叢雲面露些許慶幸,“還好,我們再過半個月就能到交州了。”
第174章
一個半月前,楚賀潮被陳王埋伏,中箭跌入了淮河。
中箭其實是假,楚賀潮身穿盔甲,弓箭射不進去。然而四面生路都被陳王包圍,隻有投入淮河才有一線生機,楚賀潮便佯裝中箭跳入河中,護在他身邊的部下親兵也跟著一同跳了下去。
他們下水就脫去了身上盔甲,因為被元裡叮囑著時常訓練泳水,個個都是會水的一把好手。但淮河湍急,河面上還有揚州水師捉捕他們,在逃命的過程中,他們淹死了十幾個人。
有不少兄弟的胳膊、腿也被亂石撞斷,袁叢雲也差點被河水衝得撞死在一塊巨石上,還好關鍵時刻被楚賀潮拽住了後領子救下。
然而為了救他,楚賀潮的大腿和腰腹都被尖銳粗壯的樹枝給戳出了個血洞。
楚賀潮咬著牙,一手抓著袁叢雲,另一隻手抓著一個力竭的親兵,拼盡全力把他們拖上了岸。上了岸後,楚賀潮兩手一撒就陷入了昏迷。
大部分的兄弟遍體是傷,楚賀潮的傷口也發了炎,後方還有揚州水師追擊。還好他們遇上了一艘開往荊州的漁船,這才有了休養生息的時間。
袁叢雲按著元裡的方法給楚賀潮清理了傷口,又是燻艾又是換草藥,心驚膽戰地期待楚賀潮醒來。幸虧楚賀潮活命的欲望非一般的強烈,終於在昏迷半個月後睜開了眼。
袁叢雲大喜過望,將半個月內打聽來的情報盡數告知了楚賀潮,包括元裡離開徐州、陳王攻打徐州這兩件事,告訴完就問楚賀潮是回幽州還是去徐州。
楚賀潮沉思片刻,卻帶著屬下換了一艘前往交州的漁船。
他清楚元裡的性格,他在陳王陷害下失蹤,徐州又在水深火熱之中,元裡此番離開必定是為了調兵。坐船來回的時間再加上調兵的時間,元裡最多三個月就會重新回到徐州。楚賀潮他們離幽州太遠,又身負重傷,等他們趕到幽州,元裡說不定已經回來徐州和陳王打起來了,所以幽州不能回。
回徐州更加危險,隨時會被陳王的大軍發現他們的蹤跡。
況且鄔愷和歐陽廷正在守城之中,守城容易攻城難,有他們在,守上幾個月沒有問題。哪怕楚賀潮能躲過陳王的大軍成功和鄔愷等人會合,一個負傷的他和他的這幾十人殘兵也對徐州起不了什麼作用。
楚賀潮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既然幽州、徐州都不能去,他便動起了交州刺史的主意。
交州刺史名為周連,他曾是楚賀潮的父親楚橫平的友人。交州刺史還有一個兒子叫周玉侃,曾任京中少府尚書,是楚明豐的至交好友。
楚明豐曾給過元裡周玉侃的拜帖,隻是元裡並沒有去拜訪過此人。
楚賀潮與交州刺史的關系淡淡,是曾經見過幾面喊過叔父的關系。
不過交州刺史曾寫信求助過楚賀潮怎麼對付蠻夷,楚賀潮也沒有私藏,將辦法全都傳授給了他。
交州刺史在他幫助下驅趕了南方蠻夷,為了感激他,曾對楚賀潮說過有事盡管找他求助的話。
楚賀潮比誰都懂得人心易變,他當初就沒把交州刺史這話當真,更何況今日。但事到如今,還是要試上一試。
隻要能從交州刺史那借到兵,他便可以與元裡兩面夾擊陳王。
哪怕交州刺史隻借給楚賀潮兩千人,楚賀潮都有辦法讓陳王吃個大虧。
於是便這麼一邊養傷,一邊趕往交州。半個月後,漁船終於到達了交州。
楚賀潮披上外袍,遮掩住面容和腰間大刀。
他們風塵僕僕地下了船,低調混入了人群之中。
*
幽州。
自從元裡在楊忠發府中看完那封信後,他便一日一日地平靜了下來。
他依照信中的囑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如果楚賀潮都在為了他還努力活著,元裡怎麼能讓自己過得那般不好?
元裡努力讓自己變得如同之前那般健康。但他日日忙在軍營之中,心中又藏著事。哪怕肯吃肯睡,還是沒有增一分肉,看著分外憔悴。
且有一日,軍中有人議論楚賀潮已死時被他聽到,元裡直接冷臉動用了軍法,並警告軍中士卒若有再造謠動亂軍心者直接斬立決。
政事堂中,哪怕是受元裡看重的部下若是說了楚賀潮已死的話也要被元裡呵斥,半個月過去,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楚賀潮可能死了”的話。
自楚賀潮出事後,元裡性格大變。再加上這一樁樁事情,已經有人隱隱約約地覺得元裡和楚賀潮之間的情誼好像深到……並非隻是叔嫂與友人之誼了。
這樣的想法讓人暗自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