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青帶著一支隊伍離開。剩下的人則在周圍一寸寸地搜尋,將自己兄弟埋了,分辨敵方都是些什麼人。
其實不用分辨,他們就猜到了是誰。能派水師埋伏、想要殺了楚賀潮的人,隻有陳王一個。
元裡的目光又轉到河面上。風越來越大,河水也開始翻滾。親兵緊緊護在元裡身邊,精神緊繃,生怕元裡做出傻事。
元裡看得出了神。
他此刻又恨自己沒有一雙能看透河底有什麼東西的眼睛,又慶幸他沒有這樣的眼睛。
他怕看到什麼自己不想看到的事。
元裡自己對自己說,你怎麼變得那麼膽小了,元裡。
你看,你手都怕得開始發抖打顫了。
怕什麼啊,不要怕,人沒事的。
在又一個河水翻滾出來時,元裡看到了一圈纏在枯枝上起起伏伏的紅繩。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心頭被一隻大掌揪起拉到了現實之中,他艱難地道:“那是什麼?”
親兵看了一眼,“主公,應當是掛首飾的細繩。”
元裡又打了個寒顫,“撈上來。”
親兵們拿出繩子,三個人拽著繩子這頭,另一個親兵在腰上綁了一圈便踩著石壁靈敏地下了水,小心地拆著枯枝上纏繞著的紅繩。
很快,紅繩便送到了元裡的手裡。
紅繩下方是一個玉做的菩薩,凹陷處埋著腐爛的草葉,極其眼熟。元裡看到這東西後,雙目變得通紅。
吹來的風變成了割肉的刀,元裡喉間發痒,突然彎著腰劇烈咳嗽著,好半晌才直起腰。抖著手擦掉玉菩薩上的髒汙,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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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送給楚賀潮的生辰禮,楚賀潮接過時驚喜的模樣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男人每日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再把這東西塞在衣服裡頭。
元裡偶爾伸手一摸,這玩意都會被楚賀潮的體溫捂成熱的,就像楚賀潮在他耳邊撲通撲通跳的心,藏著燎原熱火。
但是現在,被楚賀潮那麼寶貝的東西卻掉在了水中,被河水浸得冰冷刺骨。
元裡哪怕再想要騙自己,他也知道,楚賀潮如果不是那麼危險,他不會把這東西丟掉的。
雙眼酸澀得要命,呼吸也跟著困難。元裡緊緊攥著玉菩薩,玉菩薩的稜角扎入手心。隨著疼痛一起而來的,是元裡心中驟然升起的強烈怒火,洶湧恨意讓他的神情變得陰沉可怖。
陳王。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對楚賀潮下手?
怒火滔天,元裡頭一次這麼想要殺死一個人,這麼恨一個人。他閉上眼睛,指骨用力到發白,過了許久才睜開了眼睛,道:“繼續找人。”
他們從白日尋到傍晚黃昏,什麼也沒找到。元裡也不浪費時間,順著河水流向擴大範圍尋找其他地方。
尋找楚賀潮的這些時日,元裡的身體越來越差,時常咳嗽起來就停不下來。臉上失去血色,吃不下什麼東西,也喝不下什麼東西。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去,硬逼著自己吃逼著自己喝,在差點嘔吐的反胃下強硬地與士卒一起搜尋。
他把一半希望放在了賈青身上,期待賈青能帶來什麼好消息。但賈青搜尋完回來後,卻不忍地同元裡說:他們什麼也沒找到。
元裡愣了一會兒,才道:“沒找到也是個好消息,說明他們正躲得好好的,我們都找不到,想必陳王也找不到……”
一句話沒說完,元裡又開始咳嗽,他捂著唇,咳得讓賈青膽戰心驚。
賈青當即要求元裡回城休息,“主公,您要保重身體。”
元裡很少有強硬的時候,這次就是一次,“不用。我的身體我清楚,繼續再找找。”
賈青急得恨不得把元裡綁回去,他隻能換句話勸道:“主公,若是您的身體熬壞了,大將軍知道後隻會自責愧疚,即便是為了大將軍著想,您也回去找疾醫看一看吧。”
元裡遲疑了片刻,這才終於點了點頭。
回去後,疾醫便給元裡看了看,皺眉囑咐了元裡許多話。隻是元裡好似在認真聽著,卻什麼都沒聽進耳朵裡。
疾醫嘆口氣,將林田叫過去交代了兩句。當天晚上,林田就給元裡端來了潤肺止咳的燉梨湯。
元裡喝到嘴裡才嘗出了梨的味道,不由笑了笑,“楚辭野以往給我摘的秋梨也好似這麼甜。”
林田他們已經知道楚賀潮生死不明的事情,看著元裡這般狀似無事的模樣,他就忍不住雙眼發熱。
但他生怕勾起主公的難受,便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等元裡喝完了梨湯之後,林田小心翼翼地伺候元裡睡了。
這半個月裡,元裡第一次睡在暖和無風的房間裡。但他卻睡得並不安穩,做了一個又一個惡夢,最後在半夜驚醒了過來。
屋內漆黑,元裡一個人躺在被窩裡。他閉著眼睛,擦了擦頭上的汗,說夢話一般,“辭野,我嗓子疼,幫我倒一杯水來。”
房間裡沒有分毫動靜,以往那個一使喚便爬起來的人不見了。
元裡往床裡面縮了縮,眼睛沒有睜開。
許久後,他從脖子上掏出玉菩薩親了親,眼淚默默留下,嘴裡嘗到了一片苦味,他呢喃地道:“哥,你趕緊回來吧……”
第171章
次日,元裡派了更多人去尋找楚賀潮等人。
城內的諸位早已經知道了楚賀潮出事的消息,他們本也期待楚賀潮等人無事,但半個月都過去了,除了還堅信楚賀潮還活著的元裡,其他人的心中多多少少都覺得楚賀潮或許已經遇害身亡。
他們本不應該去戳元裡的傷心事,但楚賀潮遇害一事非同尋常,能留出半個月的時間搜尋已經是極限。在元裡再次想要出城之後,謀士們前所未有地堅定在一起,勸元裡早日坐船離開徐州回北方。
陳王都已對楚賀潮下手,接下來下手的人必定就是元裡。南方是陳王的大本營,元裡再待在這裡隻會自投羅網。
沒了楚賀潮,北方也一定會有動蕩,無論如何,元裡都要盡快離開回去主持大局。
元裡理智明白自己要走,但這個時候走,他總有一種拋棄了楚賀潮的感覺。
在部下們的請求中,他抬手揉著眉心,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郭茂急得滿頭都是汗,苦苦勸道:“主公!還請您趕緊回北方,徐州當真已經不安全了。您回北方後便能調兵前來徐州,如果大將軍死裡逃生,一定還在徐州某處。隻有足夠的兵力在,才能在陳王的攻勢下護下大將軍啊!”
元裡終於開了口,聲音沙啞,“你們不用多勸,我知道輕重。我會走的,但不是現在。”
他垂著眼睛,面無表情。失去血色的臉比以往任何一次看起來都要冷漠理智,被他極力隱藏的悲痛之中還藏著壓抑的怒火,“我要看看陳王的反應。如果陳王的兵抓到了楚賀潮,他不會錯失這個機會,定會光明正大地告知於我以此來拿捏我或是北疆大軍。即便是殺楚賀潮,陳王也會廣告天下的殺。但他若是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反而直接攻打徐州的話,那就代表著楚賀潮並不在他手裡,他以為楚賀潮已經死了,所以才會迫不及待趁此次機會來除掉我。”
話裡話外,元裡都篤定楚賀潮還活著。
元裡不是一個看不清現實的人,相反,他勇往直前的性格更能接受現實中所發生的一切困難。他未必不知道楚賀潮已經兇多吉少,但卻不願意相信。這樣自欺欺人的狀態,幾個部下從來沒在元裡身上看見過。
實話實說,這樣的狀態並不好,他們擔憂一旦真的確定了楚賀潮的死訊,元裡會因此而崩潰。
但……
部下們隱秘地互換了一個眼神,在心中嘆了口氣,他們都沒法說出口。
因為生死不知的那個人不隻是主公的同盟、友人,也是主公所攜手之人。
他們最終也退後一步,周公旦低聲道:“還請主公答應我等,若是陳王當真開始攻打徐州,還請您第一時間立即乘船離開徐州。”
元裡沉默了片刻,手指動了動,他看向了窗外。
窗外栽著一顆桂樹,已落完了葉子,隻剩下孤零零的枝丫。
部下輕輕喊了他一聲:“主公?”
元裡回過頭,淡淡頷首:“我會的。”
之後的日子裡,元裡時刻關注著陳王的動作。
他既希望陳王捉住了楚賀潮,又不希望陳王真的捉住了楚賀潮。在這復雜萬千的情緒外頭,元裡對陳王的怒火和恨意卻不斷高升,找不到楚賀潮一天,這怒火和恨意就更強烈一日。
這樣的憤怒並沒有奪走元裡的理智,反倒讓他變得更為理智與危險。
楚賀潮如今失蹤、受傷的一切源頭就在陳王,元裡牢牢記著,他會千百倍地向陳王討回來仇。
在焦急地等待和尋人之中,很快,陳王開始出兵攻打徐州了。
在等到消息的那一刻,元裡的臉色猛地沉了下去,眼中翻滾著怒火。他緩緩閉上眼睛,知道他無法在徐州待下去了。
就像是郭茂等人說的那樣,徐州絕對不能被陳王拿去,他絕對不能出事。
為了家國,為了百姓,為了還在徐州某處的……楚賀潮。
元裡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酸澀後努力變得冷靜。
他睜開眼,果斷地道:“去準備船隻,隨我撤退。”
部下們當即松了口氣,欣喜若狂道:“是!”
撤退的隊伍早已準備好,當天,五千水師就要護送元裡離開。
元裡原本打算帶走歐陽廷,但歐陽廷卻不願意離開,“我們好不容易才將徐州治理的上下一同,如今陳王來襲,我這個身為刺史的人怎能獨自離開?元裡,你放心走吧,盡早調兵前來援助我。我則留在徐州與百姓們共進退,也好多找一找楚辭野他們。”
他嘆了口氣,拍了拍元裡的肩膀,低聲安慰道:“別擔心,楚辭野命大著呢,斷不會就這麼沒了。老師給你找人,等你調兵回來,老師必定把人給你找出來。”
元裡勉強地笑了笑,“好。”
隨後,元裡看向了鄔愷,鄔愷拱手道:“主公。”
元裡頷首,“奏勝,徐州我便交給你了,你定要護住徐州,等我帶兵回來。”
鄔愷鄭重地道:“是。”
他必以死護住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