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歐陽廷快要跪在地上時,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驚喜的喊聲,“刺史大人,聞公和救濟糧到了!!!”
“聞公來了——!”
“什麼?!”劉氏族長臉上笑容僵硬,隨後猛地站起身,雙目驚恐地瞪大,恐慌一瞬間侵襲他整個人,“誰來了?怎麼會是聞公,不,這不可能!”
聞公怎會親自前來徐州!
可外面還在呼喚,且呼聲越來越急,“刺史大人!聞公已到城外!”
“刺史大人,大將軍也一同前來了!”
劉氏族長身形搖晃一下,不斷喃喃著“不可能”。其餘劉氏子孫面露著急驚慌之色,不安地面面相覷。
歐陽廷隻覺得心中鬱結陡然之間沒了,他緩緩直起身,看著劉氏一家人青白交加的臉色,忽然哈哈大笑出聲,甩袖大步離開,高聲道:“看來這世間還有人與我一般愚鈍,此人還正是我的弟子聞公,託你們徐州劉氏的福,我們師徒兩個的愚鈍之名傳出去,也算是一出佳話!”
他的精神氣一下子回來了,歐陽廷滿面紅光,腰杆筆直,隻覺得心中巨石落下,無比的歡喜痛快。他大步走出了劉府,跟著士卒匆匆趕往城門,越走越是著急而欣喜。
許多難民見到刺史大人如此急切而面帶喜色的模樣,好似意識到了什麼一般,連忙追上來問道:“大爺,大人這是往城門去的嗎?是有什麼好事嗎?”
跟隨在歐陽廷身邊的士卒心中也是喜不自禁,見有人問,立刻揚眉吐氣地道:“刺史大人的弟子聞公帶來了救濟糧,此時正等在城門之外,你們有糧可吃了!”
難民反應了一會兒,才歡呼出聲,熱淚湿了衣裳,緊緊跟著歐陽廷往城外趕去。
一路上,跟在後面的難民越來越多,許許多多的人不明所以,但聽著人群裡傳來的各種“糧來了!”的歡呼,也連忙墜在了後頭。
城門緊緊關閉著,守城的士卒見到歐陽廷過來,連忙過來請示:“刺史大人,開不開城門?”
為了便於管理災民,以及防備其他勢力借機攻城,城門每日都會緊緊關閉,隻有歐陽廷的命令才能打開。此時沒有歐陽廷吩咐,守城的士卒也不敢私下打開。
歐陽廷激動得心髒怦怦亂跳,他深吸一口氣,立即道:“快打開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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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城門轟然大開。
元裡和楚賀潮等人早已下了馬,見到瘦了許多的歐陽廷後,元裡便忍不住叫了一聲“老師”,上前一步與歐陽廷抱在了一起。
歐陽廷的雙目瞬間紅了。
他拍著元裡的背部,說了好幾聲“好”字,目光掃過楚賀潮,掃過賈青等人,看到了後方連綿不絕、好像沒有盡頭的車隊。
車隊上整整齊齊地壘著一袋一袋的糧食,那袋子鼓鼓囊囊,撐得好像快要溢了出來。
一車又一車,歐陽廷的眼前模糊了,他竟一時數不清有多少車的糧食。
真多啊,歐陽廷想,他隻是看著就有了飽腹的滿足之感,他好像生平中從未見過這麼多的糧食。
心中酸澀至極,又狂喜至極。歐陽廷的熱淚灑在了弟子的肩頭,他這張老臉剛剛覺得不好意思,就聽到身後有響亮的嗚咽痛哭聲響起。
他與元裡分開,眾人一同往身後看去。
那些跟著刺史大人跑過來的難民們正三三兩兩地抱在一起痛哭出聲,但這哭聲卻不是前些時日歐陽廷常常聽到的絕望恐慌的哭聲,而是喜極而泣。他們知道糧食到了,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於是便痛痛快快的、劫後餘生地哭出了聲。
他們知道自己得救了。
第168章
下邳縣內各地方很快支起了施粥點。
糧食香味在城中擴散,難民排隊領糧。餘下的糧食以下邳為中心,向四方郡縣支援。
元裡命其他人去忙賑災一事,又讓楚賀潮去安置大軍。自己獨自在徐州刺史府裡和歐陽廷說了幾句話,沒說幾句,徐州本地的豪強士族便齊齊過來請求拜見他。
歐陽廷看向元裡,元裡神色淡淡地將茶碗放在了桌上,“來了多少人?”
“該來的都來了,正在府外等著見您呢,”刺史府內的僕人大著膽子道,“其中還有不少是才拒絕過我們老爺求糧的人家。”
“莫要多說,”歐陽廷斥責一句,又詢問元裡,“樂君,你可要見這些人?”
元裡冷冷一笑,“不見。”
歐陽廷知道弟子是在為自己而生氣,心中熨帖,也勸了幾句,“他們此次來拜見你,就是在對你示好,樂君,你要是一個不見,他們恐怕寢食難安啊。”
“那就讓他們寢食難安吧,”元裡不為所動,不冷不淡地道,“我初來徐州,他們就趕著過來見我,可見他們也知道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會觸怒於我。老師,人就是這個樣子,總是心存僥幸、欺軟怕硬。我越不見他們,他們越是誠惶誠恐。徐州的士族為所欲為了許久,也該讓他們怕一怕了。”
歐陽廷深深地看著這個弟子,隻覺得元裡已經同數年前在洛陽時相比大變了模樣。變得更為堅定有手段,也更具有威懾之勢。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讓僕人前去回絕了那些想要拜訪元裡的世家。
那些被拒絕的世家裡就包括了劉氏。劉氏族長站得雙腿僵硬了才等來這句“不見”,心中又是恐懼又是惱怒,但這點怒火他半點也不敢表露在面上,匆匆放下禮品便走了。
其他家也都是如此,不隻送來了給元裡和楚賀潮的拜禮,還有先前歐陽廷要借卻沒有借到的糧食以及金銀。
消息報上來後,歐陽廷心情復雜萬千,感嘆無比。
人之本性,莫過如此。
但這些世家給的東西元裡並沒有收下,連同糧食和金銀全部退了回去。
歐陽廷欲言又止,終究低聲問道:“樂君,雖你帶回來了許多救濟糧。但災情面前糧食不嫌多隻嫌少,這些世家既然送了糧食來,為何要退回去?”
元裡搖搖頭,“老師,我不能收他們的東西。因為一旦收他們的東西,我就不好同他們清算了。”
清算?
歐陽廷立刻目光如炬,“你想要做什麼?”
“老師往年與我書信往來之中,每年都會提到撥款令各郡縣清理河道淤泥、修築河堤一事,既然每年都有所維護,按道理來說河堤不應當如此脆弱便造成涝災。哪怕真有洪涝,也不會淹沒大半個徐州如此嚴重,”元裡早就有所懷疑,“且徐州涝災如此嚴重,但揚州、青州卻什麼事都沒有。難道這雨隻在徐州下了,水隻往徐州流了嗎?”
歐陽廷臉色逐漸沉下,“你是說這涝災有可能是人為?”
元裡輕輕點了點頭。
歐陽廷深呼吸幾口氣,冷靜道:“徐州世家盤根交錯,牽一發而動全身。任徐州官職的人大多是徐州本地的士族中人,官員與士族勾結,我初來徐州那幾年可謂是寸步難行,一個外地人想要掌控徐州,更是難上加難。刺史府撥款修建河堤、清理淤泥,若當真是人為,必有士族豪強的意思,官員隻要偷工減料,或表面應付我,我就發現不了什麼。”
元裡就是這麼想的。
歐陽廷嘆了口氣,“要是想要清算,那可不是隻清算官員便能了事的。樂君,要查,定會查到徐州這龐天大物一般的士族身上。但一動士族,這徐州就徹底亂了。”
牽一發而動全身,對付一個士族,其他士族自然會抱團反抗。
這也是歐陽廷在徐州寸步難行的原因。
其一,他一旦動手,官員們便會抱團,世家則會反撲,而世家都養著部曲,武力裝備堪稱是小型軍隊。其二,徐州內的豪強世家同陳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歐陽廷一旦動手,恐怕陳王會借此對他出兵。其三,則是歐陽廷沒有名正言順對世家動手的理由。
元裡自然知曉歐陽廷顧忌的點,他同歐陽廷對視,神色無比認真,“老師,正因為如此,所以絕不能姑息。您沒法清算徐州,我卻可以。弟子實話實說,我想讓您把掌管徐州之權暫時交予我,讓我有權代你徹查徐州洪涝一事。”
歐陽廷一驚,“給你倒是可以,但樂君,你當真要徹查嗎?”
“必須查,”元裡眸色暗下,“老師,我們剛進徐州,就遇上了菜人市。”
他三言兩語將自己所見的一幕幕慘狀說了出來,話語雖平淡,但卻讓歐陽廷猶如親眼所見。歐陽廷雙手微顫,喃喃地道:“下邳外的郡縣,竟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而這一切災難的源頭,或許是因為政治權利爭奪後的人為手段。
歐陽廷隻覺得心頭沉重,他張張嘴,卻說不出來一個字,全身都已被無力充斥。
“當真可笑……”歐陽廷閉上眼睛,兩行熱淚從他蒼老的面容上流下,“涝災後便是秋收!他們直接淹了老百姓們即將能秋收的田地啊,那是百姓們種了一年的糧食!整個徐州的田地被淹了大半,那得是多少糧食?能養活多少百姓?可憐百姓平日裡不敢多吃一口飯,辛勞了一年的結果卻毀於一旦……實在可恨!”
恨得他牙痒痒!
若是天災就罷了,但若是人為,誰能接受得了這樣的事?
歐陽廷臉色冷凝,顯出銳色,“樂君,你說得對,此事不能姑息。但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名聲向來很好,素來有仁義之名。強行對付士人隻會損害你的名聲,你要知道,我們嘴中的天下人實則指的便是士人,筆杆子握在讀書人手裡,人手中之筆、嘴中喉舌,都是殺人於無形的東西。你動了士族,他們必然大書特書你所做之事,到時候你的仁義之名也會變成殘暴之名。”
元裡笑了笑。
緊閉的房間之中,光線昏暗。有細微的塵土在空中浮動,起起伏伏。
在僅有他們師徒二人的房屋之中,兩個人都放松了許多,乃至有一些話都可以坦然說出來了。
“老師,我之所以在以往追求好名聲,是因為我必須要有一個好名聲才能往上走,才能擁有更大的權力,”元裡語調平緩,“但我如今已有三州,有兵力五十餘萬,已是世代承襲的聞公,我已經到了不需要顧忌名聲好壞來做事的地步了。我為求好名聲是為了仕途,為了救更多的百姓。但若是隻在乎名聲而束手束腳,那我就本末倒置了。一個徐州的士族而已,他們又能做什麼?至多不過文討筆伐,甚至連罵我的話,他們都不敢在我面前說。”
元裡似乎覺得好笑,又笑了一下,“亂世之中,誰有兵力誰有糧食,誰便擁有掀桌子的權力。老師,我已有這樣的權力了。”
歐陽廷一時沒有說話,他敏銳地從元裡的話中洞察出了什麼東西。這東西讓他呼吸變得急促,良久之後,他才艱難地道:“樂君,你是否對天子……”
元裡直視著他,反問道:“老師,天底下能有多少人真正能將百姓放在眼裡?你覺得陳王與天子會是其中之一嗎?”
歐陽廷倉促一笑,這怎麼可能。
他在元裡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燒著的野心的火焰。
但那火焰無關私欲,而是家國百姓。
歐陽廷嘴唇哆嗦著道:“好,徐州、徐州就交給你了……”
元裡要來了歐陽廷手中的郡兵,雷厲風行地掌控住了下邳及周圍城池,令城門緊閉,所有人不能出入,隔絕徐州內部和外部的通信後,便從下邳開始肅清徐州。
他來的時候聲勢算大,徐州偌大一個地方,早已被陳王勢力滲透。想必他的所作所為也會盡快傳到陳王面前,即便如此,元裡也沒有絲毫畏懼。恰恰相反,他還會加快速度,要趕在陳王收到消息做出反應的時間差之內,徹底整頓好徐州官場與豪強士族勢力,將徐州掌控在手中!
劉氏聽聞元裡掌控徐州刺史之印,並開始查洪涝一事後,被嚇得六神無主。立即派人悄悄去給陳王去信,誰知道城門卻緊閉,他們想出也出不去。
劉族長大發了一次脾氣,卻毫無辦法,隻能心驚膽戰地等待著元裡能查出些什麼。
隨著時間越長,越來越多的官員士族斬落於馬下。元裡用雷霆萬鈞之勢,大刀闊斧地整治徐州,在許多豪強士族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便包圍他們的莊園、部曲,將他們斬首示眾。
等將士族殺死後,他又搜刮了士族的存糧、金銀用於救濟難民,以及將部曲收為己用。
他這一件件動作快如閃電,徐州內各地郡兵、縣兵又有楚賀潮收整,短短一個月內,徐州豪強士族已人人自危,戰戰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