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裡喘了幾口氣,道:“你去讓疾醫來我房中,悄悄的來,莫要聲張。再讓送來消息的人過來見我,他應該還在北疆吧。”
何琅扶著他,“別說這些了,元大人,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怎麼能不說這些?
元裡苦笑,“我離開了蓟縣,還好有袁叢雲和我的幕僚在,後方暫且應當沒事。但這種時候,哪裡還有我休息的空,何大人,辛苦你了,趕快去吧。我們要在烏丸人還沒開始大動作前,先想辦法阻止他們。”
元裡已經開始想怎麼辦了。
草原已有紛爭,呼延渾屠應當沒時間再擾亂邊疆。烏丸人若是聚集起來,也有二十萬的兵力,他們現在打不過。
但慶幸的是,烏丸五郡之中,並不是所有的烏丸大人都對骨力赤忠心耿耿。隻要想辦法在其中挑撥離間,讓他們無法統一戰線,就能有破局的機會。
如果讓烏丸人知道他們的盟友匈奴已無力在外牽扯北疆軍力,或許能讓烏丸人投鼠忌器……
元裡的腦子轉得越來越遲鈍,身體大半個重量都放在了何琅身上。
何琅大驚失色,連忙道:“大人莫急,您先治病要緊!萬事還有大將軍頂住,大將軍已經回來了!”
元裡大腦一片空白,有些沒反應過來,嘴裡已經下意識問道:“誰?”
“大將軍,大將軍率兵回來了!”何琅道,“從冀州回來了,已快到蓟縣!”
楚賀潮回來了?
元裡陡然松了口氣,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第150章
元裡這一昏,昏了一天一夜。期間,他的意識總是昏昏沉沉,偶爾清醒一瞬又再次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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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賀潮趕到邊疆時,就見到了高燒不退的他。
大將軍那一瞬間猙獰的神情,讓所有看到的人過目不忘。
又過了一日,元裡才睜開了眼睛。
四肢無力,嗓子疼,腦子疼,又冷又熱,渾身難受。元裡暈乎乎地反應過來,這是他的病症還沒好。
屋裡一片黑暗,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還有一股子難聞沉悶的藥味。
元裡咳嗽了幾聲,旁邊送來了一杯水,喂到他唇邊喝了。溫水劃過喉間,不適立刻舒緩了許多,元裡啞聲道:“多謝……”
往旁邊一看,便看清了床邊坐著的一道黑影。雖然隻有黑影輪廓,但元裡還是一眼看出了是誰。
他頓時被嗆到了,往被窩裡縮了縮,心裡發虛,“……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黑影沒有說話,就這麼沉默帶著壓迫感地看著元裡,黑暗都擋不住他的視線。
元裡沒話找話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前日,”楚賀潮終於開口了,“你還昏迷之時。”
元裡不敢說話了,把被子拉起來遮住臉。
楚賀潮伸手撫著元裡的頭發,語氣出乎意料地很是溫柔,“我都知道你做了什麼事。”
元裡打了一個寒戰,楚賀潮的手從元裡的鬢角摸到額頭,不鹹不淡,“隻帶兩千騎兵深入草原,試圖找到匈奴王庭所在。不愧是元刺史,不愧是新一輩的英豪,這等膽子和魄力,真是天下年輕人的楷模。”
元裡被說得全身雞皮疙瘩起來了,他把被子拉下來,露出一雙眼睛看著楚賀潮,“你是不是生氣了?”
楚賀潮冷笑道:“不,我可不敢生氣。”
“……”這肯定是生氣了。
元裡知道該怎麼哄他,他勾著楚賀潮的手指,“別生氣了。”
男人“呵”了一聲,冷冷的,餘怒未消。
楚賀潮一生起氣來就很難消下去,但一旦找對辦法便很好哄。沒見到人之前元裡還慫,見到人之後他頓時一套接一套地來。
他用了另一種辦法,聲音更加嘶啞,“哥,我好難受啊。”
楚賀潮僵硬地扯扯唇,想要冷嘲熱諷,說你還知道難受?你知道我眼睜睜地看著你躺在床上的這兩天又有多難受嗎?
但這句話堵在喉嚨間,說不出來。楚賀潮被滔天怒火燒得心疼,他突然起身,椅子發出刺目的聲響,下一瞬,燭光被點亮了。
元裡許久沒見亮了,下意識閉起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緩了過來,再睜開眼時便被楚賀潮的模樣嚇了一跳。
楚賀潮胡子拉碴,眼裡血絲逼人,像是幾天幾夜沒睡覺的樣子,形貌憔悴。
他眼裡晦暗,浮浮沉沉的,看著駭人。身上的衣服也皺巴巴,泥塵雨水、破洞血跡……什麼都有,如同剛從戰場上下來。
楚賀潮出去叫了疾醫,再面無表情地走到床邊坐下。
元裡啞口無言,良久後才找回聲音:“你……你這幾天都沒休息嗎?”
楚賀潮撩起眼皮看了元裡一眼,眼裡有自嘲,有好笑,在未平的怒火之下尖銳得灼傷人,“休息?你讓我怎麼休息?”
“你躺在這裡,毫無知覺,”他平靜地道,“熱病不斷,幾次兇險,有許多次喘不過來氣,成彌留之態,我數次以為你要……”
楚賀潮呼吸一窒,把那個字吞下去,臉色陰晴不定,一個字不再多說。
元裡心被揪起,他眉頭皺著,唇失去血色的蒼白,臉卻奇異的潮紅,雙眼疲憊,透著一股子病氣,可憐巴巴的,“你別擔心,我已經沒事了……”
看著他那麼難受的模樣,楚賀潮的冷臉也維持不了多久。他揉著眉心問:“這次知道錯了嗎?再有這樣的事你還敢做嗎?”
元裡遲疑,不知道怎麼回答。
再有這樣的機會擺在他的面前,他很可能還會這麼做。
看他竟然還猶豫,楚賀潮剛消下去的火氣“蹭”地又竄了上來,他彎腰捏住元裡的下巴,力氣大得要捏碎元裡骨頭。
“元樂君,”楚賀潮低吼,呼吸炙熱,“你想要我死嗎?”
在一場風寒就能帶走人命的古代,元裡反復的高燒一次又一次把楚賀潮逼到絕境裡。好幾次,楚賀潮都覺得元裡會死。
看著元裡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身體的熱度越來越燙手,楚賀潮又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無能為力。
他的精神被割裂,靈魂被撕扯。
楚賀潮抱著元裡渾身顫抖,他的眼睛幹澀,哭不出一點眼淚。但內裡卻在嚎啕大哭,踩在懸崖的那條邊,又被元裡微弱的呼吸掉著最後的理智。
楚賀潮本以為自己看慣了死亡,可當死亡的那個人要變成元裡時,他才發現這都是他的自以為。
但這些,元裡一點兒也不知道。
楚賀潮也不準備說給元裡聽。
元裡神色空白一瞬,下意識要說“不行”,但話還沒說出來,疾醫便到了。
楚賀潮放開了元裡,讓開位置讓疾醫診脈。
疾醫把完脈,又看了看元裡的眼睛和舌苔。
元裡這次的確病得很嚴重。不隻是他倒下了,從疾醫的嘴裡,元裡也知道了隨他前去草原的人中病倒了有三成。
這次太過驚險,大家都憋著一口氣在強撐。深入草原的這一個月,眾人沒敢睡什麼覺,也沒好好吃過什麼東西,若不是靠著意志力,恐怕在淋過那兩日兩夜的雨水後便會直接病倒一半。
疾醫診完脈後,楚賀潮也起身,跟著疾醫一起離開了屋子。
過了片刻,林田端了藥來,一勺勺地給元裡喂著藥。元裡咳嗽了幾聲,眉眼壓著,“他生氣了。”
林田苦笑:“主公,您這次真的嚇到我們了。別說將軍,小人見您暈倒後都是雙腿一軟,站也站不起來了。”
這些元裡都不知道,他昏過去倒是爽快了,隻覺得自己好像睡了一個覺,隻是身體有些乏力。但外界的其他人卻已經因為他的病情而到處兵荒馬亂。
元裡嘆了口氣,又一次認識到了自己的安危有多麼重要,“說說吧,在我昏過去之後發生了什麼事。烏丸人怎麼樣了?”
林田猶豫了一番,“將軍吩咐過,若是您醒來,不能拿這些事讓您煩神辛勞。”
元裡無奈:“快點說。要是不知道,我這心裡胡思亂想的,隻會更煩神。”
林田不敢拒絕,便道:“在您昏迷過去的當晚,將軍便趕到了北疆。您病重的這兩日裡,將軍追擊著挑釁而來的匈奴騎兵一路深入到了匈奴人的且渠大人樓繕的營地中,將匈奴人打得死傷無數,並斬殺了樓繕此人,隻有樓繕的幾個部下帶著寥寥殘兵逃跑了。”
元裡目瞪口呆,“兩日內打到了匈奴且渠的營帳,還把人殺了?”
林田心有餘悸地點點頭:“將軍那日很是……勇猛,被殺死的匈奴士兵頭顱都被將軍送到了烏丸五部之中,樓繕的頭顱也被將軍送給了骨力赤。”
見過楚賀潮那日殺敵的人差點兒以為楚賀潮是真的瘋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楚賀潮,楚賀潮在戰場上一向是冷靜理智的,但攻打樓繕時,楚賀潮卻是拼死去打,瘋狂撕咬敵人,完全不要命了。
林田甚至有一瞬間毛骨悚然的覺得,楚賀潮是真的想和他們主公一起去死。
元裡揉著額角,“我當真隻昏迷了兩日嗎?”
怎麼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
林田嘆了口氣,“主公確實是昏迷兩日。”
元裡也不糾結,“冀州如何?吳善世死沒死?”
“吳善世還沒死,他被將軍帶回來壓在了蓟縣大牢之中,”林田道,“冀州自然是被將軍拿下了。吳善世麾下的酒囊飯袋沒有一個可抵得住咱們幽州的精銳之師,冀州各郡縣見咱們幽州兵並不燒殺搶掠、欺辱百姓之後,也大多自己開城門投降,以求平安了。真正打起來的時候少之又少,將軍也因此行進極快,很快便攻到了邺縣。吳善世本欲抵死反抗,但他手下的小吏和百姓卻不願陪著吳善世一起送死,在晚上偷偷打開了城門,讓將軍進城活捉了吳善世同他的妻妾等人。”
知道元裡醒來會問,林田便將這些事打聽得一清二楚。元裡聽得津津有味,都能想象出來吳善世在睡夢中被活捉的樣子。
一想到整個冀州竟然就這麼不痛不痒的到了手,元裡又很感嘆,看樣子就連這些郡守、縣令都不滿吳善世稱帝一事。
這自然不是這些縣令、郡守的問題,而是吳善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