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讓他們為之側目的是街道上的人群。
十裡長街,燈火鮮豔。百姓們時不時在花燈面前駐足,其中男女老幼皆有,人聲鼎沸。他們的衣衫帶有補丁,腳上還穿著簡陋的草鞋,但面色在花燈映照下紅潤無比,帶著安然富足的神情。
恍惚間,這些名士大儒還以為自己看到了盛世之景。
這些百姓,一看便知道他們過得極其安穩。
這當真還是流放犯罪之徒的幽州嗎?
他們忡愣了一會兒,才抬步往街道中走去。等走進去一看,眼睛更是不夠用了。
有許許多多他們在南方從未見過的東西琳琅滿目的擺著,還有胡人傳入的器具。走著走著,錢便一點點掏了出去,身後僕從抱著的東西越來越多。
等跟隨著香味走到食市之中時,這些見多識廣的名士大儒們也不由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色。
這、這都是什麼吃食?
怎麼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
北周如今的飲食太過匱乏,隻有蒸、煮、燉、烤幾種手段,即便是鍾鳴鼎食之家的子弟也從沒見過這裡的食物,一時既是驚奇又是羞愧。
他們不得不跟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夫俗子一般,不停地問:“這是什麼?”、“這又是何物?”、“這是用何東西所制,又該如何吃?”
等從食市出來後,這些大儒名士也沒逃過同崔言一般的命運,都吃得有點反胃難受,臉上隱隱透著青色。
陪同他們遊玩的正是郭茂和汪二兩人,郭茂一看他們臉色便知道他們這是吃多了,隻是端著禮儀姿態,並沒有說出這等丟臉的事。郭茂心中好笑,貼心地示意汪二放慢腳步,給他們緩一緩的時間。
夜色更深,花燈如落星,掩蓋了明月光輝。
盼豐節三日乃是徹夜狂歡,越是晚間越是熱鬧,商戶叫賣聲與玩樂之聲鬧鬧哄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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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裡也去湊了湊熱鬧。
人群擁擠,楚賀潮隔著衣服攥著他的手臂,就怕他走散了。
人太多,楚賀潮長得又人高馬大,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總是會多看楚賀潮幾眼,再看看一旁的元裡幾眼。沒走多久,元裡餘光一瞥,就看到楚賀潮滿臉不耐,濃眉沉沉壓著。
元裡便買了兩個面具,自己和他一人一個。
戴面具也阻擋不了擁擠的人群,元裡逛完了一條街就沒往下逛了,他買了根自己人做的糖葫蘆,跟楚賀潮往河道旁走,慢慢悠悠地散著步。
河邊也有三三兩兩的人站著賞水賞月,天色昏暗,看不出眾人模樣,隱隱勾勒出幾道剪影,足以入畫。
楚賀潮抓住元裡走到河邊一顆鬱鬱蔥蔥的垂柳邊,柳枝跟簾子似的擋在他們身邊,隔絕出了一個無人窺探的空間。
水波偶然閃過,河面上的花燈晃蕩飄著。
楚賀潮跟他吃著同一根糖葫蘆,糖葫蘆的外殼是用蔗糖做的,也就元裡能拿出足夠的蔗糖來做這種小吃了。吃進嘴裡甜得發膩,元裡一顆楚賀潮一顆,糖葫蘆酸甜的味兒在鼻尖彌漫。
吃到一個酸的,元裡差點掉了牙,“好酸啊。”
楚賀潮笑他,笑完道:“不能吃就吐出來。”
元裡硬是給吃下肚了,酸得眼冒淚花,“不能浪費。”
楚賀潮一看他這模樣就渾身燥熱,厚著臉皮騙媳婦,“我嘴裡這顆甜,你試試?”
“楚辭野,”元裡道,“你好不要臉啊。”
等吃完嘴裡這顆,還剩最後一顆,元裡不敢嘗試了,讓給楚賀潮來吃。
楚賀潮說不吃,“除非你親我一口。”
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柳枝更是將聲音掩飾得瑣碎。但熟悉他們的人卻能從這模糊的聲音和身形中隱約猜出他們是誰。
楊忠發不敢置信地看著柳枝裡的這兩人。
剛剛走過來時,他便覺得這二人身形有些熟悉。正想去打聲招呼,誰知道聽到的話卻讓他心驚膽戰。
冷意從腳底竄到頭頂,楊忠發甚至覺得是自己聽錯了看錯了,這怎麼可能是將軍和元大人呢?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怎麼就、這兩人怎麼能……
楚賀潮和元裡怎麼就——
這怎麼可能是他們啊!
“爹——”岸邊傳來幼子稚嫩的聲音,告訴楊忠發這一切都不是做夢,“你給我撈到荷花燈了嗎?”
垂柳下,元裡和楚賀潮也聽出了這是宣兒的聲音。
他們一愣,往旁邊一看,便看到了忡愣在柳樹不遠處的楊忠發。
元裡的心猛地一跳。
他咽了咽口水,跟著楚賀潮從垂柳中走了出來,花燈微弱的光芒在他們二人的臉上一瞬即逝,楊忠發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先前抱有的最後一絲希望徹底沒了。
宣兒:“爹?”
楊忠發手一抖,立刻道:“讓僕人帶你回去,爹回頭給你把燈帶回去!”
“可是,爹……”
楊忠發吼道:“快回去!”
宣兒茫然地被僕人抱走了。
楊忠發的手都在發抖,勉強露出一抹笑,“將軍,大人,你們在這做什麼?”
楚賀潮將元裡拽到身後,深深看著楊忠發,“你都看到了。”
楊忠發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嘴皮子直哆嗦,“……將軍,你怎能、你怎能這麼做……你和元大人可是叔嫂,是叔嫂啊!”
楚賀潮道:“是假的叔嫂。”
“那也是叔嫂!”楊忠發忽然暴跳如雷,但還是緊緊壓低著聲音,唯恐被其他人聽去他們的對話,“將軍,你是想被萬人叱罵嗎!呼延烏珠曾經怎麼罵你的你忘了嗎!元大人是你嫂子啊——奪嫂之事,你怎麼能幹!你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小閣老,對得起死去的楚王與王妃!楚賀潮,你不要讓我覺得是你是狼心狗肺之人!”
楊忠發知道他說的這些話會傷到楚賀潮,但他還是咬牙說了,這樣的事必須狠狠一刀斬斷,趁還沒有人發現趕快了斷!
楚賀潮胸膛劇烈起伏,唇角緊抿,泛著鐵青。
他還沒愈合好的傷口血淋淋地再次被楊忠發扒了出來。
心緒翻滾著,他眼中有東西沉沉浮浮,痛苦、隱忍,面色最終變得平靜。
“你說得對,我是狼心狗肺之人,”楚賀潮淡淡地道,“歷史上奪嫂之人何多,多我一個也不多。”
楊忠發氣的青筋綻開,“將軍!”
“夠了,楊大人!”元裡往前走了一步,神色已然變得很是冷靜,“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隨我們前去楚王府。”
楊忠發隻好忍下,跟著他們往楚王府而去。
在路上,他看著元裡冷靜的模樣,心中憂慮更深。
元裡今年才二十一歲,二十一歲啊。
他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年輕人心思不定,他還從未接觸女人。元裡當真能和楚賀潮走下去嗎?將軍如此堅決,但元裡卻如此冷靜理智,他當真喜歡將軍嗎?
楊忠發隻覺得眼前是一條黑黝黝的迷道,他全然看不到楚賀潮和元裡的未來。
回到楚王府後,三人在書房裡靜坐著。僕人點上燈送上三杯茶後便走了出去,緊緊關上了門。
無人說話,茶葉緩緩沉在了杯底。
元裡閉著眼睛,平息著聽到楊忠發叱罵楚賀潮狼心狗肺時升起的怒火。
“你們……在一塊多久了?”楊忠發最終問道。
楚賀潮的神情隱匿於陰影之中,下頷被燈火勾勒得冷酷,他道:“兩年。”
“兩年,你們竟然已經在一塊了兩年,”楊忠發抹了抹臉,苦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曾經覺得不對的一幕幕浮現在腦子裡,原來從他們去莽山請崔言遇見崔家女開始便有了種種苗頭,隻是楊忠發自欺欺人,下意識覺得將軍和大人不可能而已。
對啊,怎麼可能呢?
可是他們當真混在了一起。
“趁如今無人發現,你們趕緊了斷了,”楊忠發看向元裡,“元大人,您一向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您不可能不知道你們在一起後被人發現的後果。”
楚賀潮皺眉,手緊緊按著扶手,冷笑著道:“你有話對著我說,跟他說什麼。”
楊忠發頂著他吃人的神色,如同沒有聽見,還是定定地看著元裡。
元裡睜開眼,道:“我知道是什麼後果。”
楊忠發沉聲道:“您還年輕,家裡還有爹娘,前途不可限量,末將勸您到此為止便好。”
楚賀潮勃然大怒,“蹭”地站起身,“楊忠發——!”
楊忠發抬頭,看著楚賀潮。老將臉上的橫肉哆嗦著,他一字一頓地道:“我楊忠發就算死在這裡,也要勸你們就此了斷,也要說完這些話。”
第112章
楊忠發這死也要勸他們分開的模樣,讓元裡的心不斷往下沉。
他不得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