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著一身素服,筆挺地坐在馬上。束發高高,一手牽著韁繩,眼簾半垂,連楊忠發也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冷意。
楊忠發看向了楚賀潮,“這……得問一問將軍。”
元裡終於看了楚賀潮一眼。
這輕飄飄的一眼,卻讓楚賀潮下意識扯起了笑,他緩聲道:“嫂嫂……”
一句話隻說了兩個字,元裡已然拽著馬匹調頭,留給他們倆一馬蹄的灰塵。
楚賀潮的面色猛地冷凝下來。
楊忠發恨不得給自己倆巴掌,他訕訕地遠離楚賀潮,生怕被楚賀潮這狗東西給抓住泄憤。
說話間,他們已經進入了蓟縣,除了躲在道路兩旁看著他們的百姓之外,廣陽郡內早已得到消息的官員們也已經恭恭敬敬地候在了城池門前。
蓟縣是幽州的中心,楚王在幽州的住處正在蓟縣。
楚王府已經許多年沒有住人了,府內也沒有雜役。如今還是蓟縣的官員得知洛陽來了人,才急匆匆派家僕將楚王府灑掃了一遍。
這條千騎長隊停在了楚王府之前,元裡的三百家僕訓練有素地解開車輛上的繩子,往下卸著東西。
人人來來往往,忙碌非常。元裡站在府門前,吩咐家僕該將東西放到哪裡。
沒過多久,韓進匆匆過來找他,“元公子,書房內正在討論要事,就差您過去了。”
元裡將身上的兵器卸掉交給郭林,跟著韓進快步走到了書房。
書房內坐著廣陽郡內的各級官員,分別是廣陽郡的郡守、郡丞、都尉、功曹史等諸多官員。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楊忠發袁叢雲兩位將領同在。
元裡一進來,楚賀潮便淡淡對官員道:“這位是我長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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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陽郡的官員們連忙起身熱情地朝元裡行了禮,元裡同樣熱情地以禮相待,最終坐在了楚賀潮下首左側第一的位置上。
見他坐定後,楚賀潮便直奔主題,言簡意赅地談明該如何平定幽州內的起義軍。
談起平定起義軍,幽州的官員自然欣然贊同。年已五十餘歲的郡守蔡集行禮道:“這兩方起義軍,如今正在上谷郡與遼西郡這兩地肆虐,將軍若是準備帶兵攻打這些人,不知軍餉是從廣陽郡運去,還是由這兩地郡守負責呢?今年因為這些起義軍,各地都被糟蹋了不少收成,我看將軍卻帶來了不少軍餉……”
楚賀潮冷笑幾聲,轉頭看向元裡:“嫂嫂,你覺得呢?”
元裡微微一笑,話鋒一轉,“年初,幽州送了去年一年的賬簿到了洛陽。我看著總有幾分不對,於是便全都帶了回來。我以後便要在幽州長待了,這賬目上的東西自然還是要一一過目才是,免得這麼大一個幽州卻供不上北疆十三萬士兵的口糧,郡守,你說是不是?”
一眾官員的臉色猛地一變,齊齊低下了頭。郡守蔡集額頭泌出細汗,正要說些辯解的話,元裡就拍拍手令人送上了賬簿。
賬簿被包裹在行囊之中,元裡慢條斯理地打開了行囊,果然露出了幾本厚厚的賬本。
沒有人想到他剛到蓟縣的第一日便會當場發難,還是如此針鋒相對一針見血的發難。瞧著上位面無表情的楚賀潮,官員們頭上的汗珠子已經滑到了鬢角。他們抬袖擦著臉,眼神死死看著這些賬簿,恐懼與後怕交織。
幽州官員的任免大權都由楚王府把控,楚賀潮又帶著千人軍隊停駐在外。武力加上權力,在亂世之中就是話語權。
先前他們敢在幽州造次,無非是仗著幽州無楚家的人,還需靠著他們管理才行。但誰能想到,新入楚家的這位元公子能直接來到了幽州坐鎮!
而誰又能料到會有起義軍四處冒頭,天下能大亂?!
亂世之中,楚賀潮有十三萬軍隊傍身,完全能夠踏平幽州。隻怕追究起來,他們這些官員等的就是一個死字,毫無反抗之力。
瞧見他們的窘態,袁叢雲和楊忠發冷笑連連,隻覺得大快人心。
當初十三萬大軍沒有糧食之後,他們率先便是問幽州各郡守要糧,可要來的糧食數量卻極其敷衍,勉勉強強夠十三萬大軍撐到他們從洛陽要糧回來邊疆。
但即使如此,他們雖心中惱火,卻也萬般無奈。因為沒人坐鎮後方,他們根本不好出手對付這些官員,免得徹底撕破臉皮,幽州大亂。
但沒想到元公子一來便這麼勇猛,直接給了這些人一個難堪,他們看得簡直笑出了聲。
楚賀潮眼裡也漫上幾分笑意,“沒想到嫂嫂竟然連賬簿都帶來了,不知道嫂嫂發現的不對是哪裡不對?”
這話一出,官員們頭低得更加深了。
他們害怕。
他們當然害怕。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但大王都回來了,他們能不瑟瑟發抖?
元裡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這也是他故意當著楚賀潮的面用賬簿發難的原因。
他從行囊中拿起一本賬簿摩挲,側頭看向各個官員,一一掃視他們臉上的神色,最後定在了郡守身上,忽然嘴角勾起,溫柔一笑。“洛陽司隸校尉名為蔡議,與郡守可是本家?”
郡守蔡集人老了,精神不濟,被元裡這麼一嚇,已然雙眼發昏,聽到熟悉的名字,他慢了一會兒才連連點頭,“對對對,司隸校尉與我都是蔡家的人。”
“亡夫與司隸校尉有幾分交情在身,在離開洛陽前,我與司隸校尉也喝過幾杯茶,”元裡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撒著謊,“既然是司隸校尉本家的人,自然要留情照顧幾分。”
說完,他側頭讓林田端個火盆來。
林田依言而去,將火盆放在元裡身前。元裡笑著將賬本拿起,懸於火盆上方,定定直視著官員們,“既然我才來幽州,那就不溯及過往了。這些賬簿燒了即可,不是什麼大事。但這之後,將軍平定起義軍時,我相信諸位大人都能及時為軍隊送上軍餉,絕不拖延半分,對不對?”
諸位官員咬咬牙,立刻站起身拱手道:“元公子放心,我等必定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還不夠,”元裡慢悠悠地扔了一本賬簿到了火盆裡,又拿起另一本在手中把弄,“是各方都要準量準點才可。”
官員們面面相覷,他們看著還未燒的幾本賬簿,深呼吸一口氣,齊齊彎下了腰,“必不負公子所託。”
“好!”
元裡贊道,直接將剩下的賬簿扔到了火盆裡,一一扶起這些官員。郡守喘了口氣,又顫顫巍巍地對元裡行禮感謝。
蔡集這會兒已然明白過來,元裡應當是早就準備將賬簿燒掉以換得他們為軍隊準備軍餉的承諾,故意提起司隸校尉,隻是多此一舉,借機光明正大地蹭了蔡集一個恩情。
事到如今,蔡集也很糊塗,他心中懊悔不已,怎麼莫名其妙的,他就欠了元裡一個恩情了呢?
這恩情還必須要還,否則就是忘恩負義,一旦傳出去,蔡集人品有瑕,都不用做人了!
經過這麼一出,官員們也不敢多留,匆匆行禮告退。
元裡雙手背在身後看著他們倉皇的背影,抿唇露出笑容,身後忽然傳來聲音,“開心了?”
元裡頓時收起了笑,板著臉大步走了出去。
楚賀潮:“……”
他臉色陰晴不定,一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第24章
楚賀潮沉著臉看著元裡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本來還在哈哈大笑的袁叢雲和楊忠發不由停下了笑聲。他們面面相覷一眼,袁叢雲給了楊忠發一個詢問的眼神。
財神爺和將軍怎麼了?
楊忠發有心想留下來看熱鬧,但也知道將軍和元公子鬧不和的事情越少被人知道越好。他示意袁叢雲先走,袁叢雲心中疑惑更甚,不過還是聽從楊忠發的意思,起身告退離開了書房。
袁叢雲剛走,元裡的小廝林田便跑了過來求見楚賀潮。
楚賀潮認識林田,當即發出一聲冷笑,涼涼道:“讓他進來。”
林田被帶進來後,恭恭敬敬地行禮,“將軍,我家公子有幾句話要交代給您。”
楚賀潮冷冷扯唇,居高臨下地看著林田,“讓他自己過來和我說。”
林田仿佛沒聽到這句話一般,繼續不卑不亢地道:“公子說他所燒的那幾本賬簿都是假的賬簿,真正的賬簿還在洛陽楚王府中,您當初擄了公子就走,洛陽的東西公子一個也沒來得及帶到幽州。”
楚賀潮眯了眯眼,遮掩住莫名升起的一些理虧虛心。
“但公子說,有沒有那個賬簿都不重要,”林田老老實實地把元裡說的話說完,“幽州是將軍的地盤,將軍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想任用誰就任用誰,想罷免誰就罷免誰,想懷疑誰就懷疑誰……有十三萬大軍在這,將軍可以靠自己把幽州建成鐵桶一塊。”
這話說得沒錯。但說完之後,楚賀潮卻臉色微青,不怎麼好看。
林田低著頭,“公子還讓我同您說一聲,如今還不到動這些官員的時候。就算要動,也要等到平定幽州內的起義軍後再動。”
說完,林田行了一個禮,匆匆離開了書房。
楚賀潮久久坐著沒動。
楊忠發咳咳嗓子,有些後悔剛剛沒跟著袁叢雲一起走了,他盡力平和地道:“將軍啊。”
餘光瞥著楚賀潮臉上的神色,楊忠發越發小心翼翼,“聽元公子這兩句話,他不會要離開幽州回到洛陽吧?”
楚賀潮頓時冷笑一聲,“他走不了。”
“……將軍,元公子是你嫂子,”楊忠發頭疼,他起身湊到楚賀潮身邊,低聲勸道,“他和我們可不一樣,我們都是您的部下,而元公子和您可是一家人。這對家人怎麼能跟對部下一樣?更何況元公子還是您的長者。就算不是您的長者,元公子一路走來為我們做了多少事您也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還立了一個軍功。怎麼一路走來平平靜靜,到了幽州您二位反而鬧出事了呢?”
楚賀潮面無波瀾,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勸。
因為元裡的脾氣太好,見誰都是大方和氣、心胸寬闊的模樣,而楚賀潮的脾氣壞得是楊忠發心裡直罵狗東西的地步。因此,楊忠發便以為錯處都在楚賀潮這。
他心裡嘟囔幾句,忍不住道:“元公子剛剛還敲打了廣陽郡這批官員呢,話裡話外都在為將軍您著想。人被你擄到了這偏僻遙遠的幽州了,您還惹人生氣。元公子才多大啊?才十八歲,還沒立冠呢!將軍,你多擔待些吧!”
楚賀潮閉上了眼睛,心生忽生一股煩躁,低呵:“閉嘴。”
楊忠發不敢說話了。
楚賀潮靠在座椅上。
元裡一路手段了得,處事樣樣幹淨利落,極其高深莫測,差點讓他也忘了元裡才十八歲。
這個年紀的少年郎,立了功後反被懷疑試探,怎麼可能會不生氣。
楚賀潮皺著眉,揉著眉心。
高大的身軀擠在桌後,頗有幾分困獸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