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賀潮耐心地道:“哪怕是勤奮,也還需要諸多天賦在身。”
他今日當真好說話極了,先是不動聲色地奉承了元裡一番,又贊嘆元裡人品之優秀。元裡被誇的有些發毛,更加好奇他會怎麼做了。
最後,楚賀潮邀約道:“一直說讓嫂嫂教我學水,但一直沒有機會。恰好北新城縣內便有一條河,不如嫂嫂辛苦一些,現下陪我練一練?”
元裡眨眨眼,看著暗下來的黑夜,“將軍,現在?”
大晚上的學遊泳,你不怕淹死自己嗎?
楚賀潮頷首,“就是現在,正好也能洗去一身血味。”
元裡嘆了口氣,“那就依將軍所言。”
河邊一片黝黑。
楚賀潮將兵器和衣服整齊疊放在一旁,隻穿著一條褲子獨自下了水。
大晚上的,元裡不想下水。他偷懶蹲在岸邊用語言指揮,“將軍,雙腳繃直並攏,再往外打開,雙手也要打開,手掌外翻。”
楚賀潮一一照做,但沒有一次能做對。元裡最後看得無奈,也隻好脫掉外袍跟著下水,親自上手教導楚賀潮。
他雙手握在楚賀潮精悍的腰間,“將軍,我扶著你,你再按我說的試一試?”
楚賀潮好脾氣道:“好,多謝嫂嫂。”
他作勢要開始,但下一刻,元裡卻覺得一股力量猛地將他拉入了水裡。入水之後又倏地被拽出水面,嘴唇上捂上來了一隻大掌,楚賀潮捂著元裡的口鼻大步帶他趟著水走到竹林草木遮掩後的暗處躲藏起來,將元裡壓在一塊石頭上。
“嫂嫂,”楚賀潮低聲,他強壯的身形籠罩著元裡,帶來濃重的壓迫,“我心中有一事不解,想要請教一番。”
元裡滿臉都是楚賀潮掌心中湿漉漉的水跡,他眼神變了又變,冷中帶怒,瞪著楚賀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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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元裡慶幸自己和林管事學了不少作秀的表情,才能在這一刻不露出破綻。
否則定會暴露他其實期待著楚賀潮向他發難的想法。
“你一旦掌管後方,那便是十三萬士兵連同我的命都握在了你手裡,”楚賀潮略微退後,一寸寸審視著元裡的表情,“你隻是一個小小的縣令之子,所學卻諸多且樣樣精通。你的箭法厲害,對軍隊打仗更是了然於心,能做出來沙盤、香皂還有那些我從來沒見過的農具,有辦法弄來戰馬和玄甲,在我眼裡,嫂嫂著實深不可測。”
他說完,緩緩松開了捂住元裡嘴唇的手,忽然很是誠摯地低聲道:“我與嫂嫂是一家人,嫂嫂有什麼秘密大可同我說,我必定會助嫂嫂一臂之力。比如……嫂嫂,你究竟所圖為何?”
第23章
所圖為何?
元裡一瞬間想起了白日所看到的慘狀。
戰亂,鮮血,百姓的哭嚎和絕望的眼神。
但元裡很快回過了神,他幾乎沒有浪費幾秒鍾的時間,立刻轉變成了一副怒容,低聲喝道:“楚賀潮,你什麼意思!”
“我並無惡意,隻是這種事還是要謹慎些談論才好,因此才出此下策帶你躲到了此處,”男人無聲笑了,英俊的臉上是一道道湿漉漉的水痕,“嫂嫂如此大才,若是有所圖謀,隻要開口,我楚賀潮必定會為嫂嫂赴湯蹈火,半個‘不’字都不會說出口。”
你以為我信?
元裡冷笑一聲,“我已經說過一次了,我想要保家衛國!這就是我最大的圖謀!楚賀潮,你明明知曉我的抱負是如此,現在把我堵在這裡說上這麼一番誘勸我的話又是做什麼?哪怕你是北疆的大將軍、未來的楚王,響當當的一路大諸侯,也不該如此羞辱他人吧!”
說話間,他的聲調越來越高,卻必須要壓著聲音,怒火一覽無餘。元裡也有些上頭了,先前被屢次試探隱忍下來的煩躁這會兒盡數朝楚賀潮發泄。
男人皺眉,不曉得他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激動,“嫂嫂,你這話就嚴重了,我——”
“夠了!”
元裡打斷他的話。
一向好脾氣的人收起了笑顏,繃緊的臉上面無表情。哪怕是少年郎,也有了幾分令人心生慌張的威嚴。元裡渾身湿透,衣著附著身形,與楚賀潮相比,他被襯得顯出了幾分單薄和少年人的纖細,但氣勢卻生生壓過了楚賀潮。
雙唇緊抿,眼中燒著熊熊亮著的怒火。
這張霽月清風的面孔,倏地變得生動鮮活了起來。
“楚賀潮,”元裡抬眸,縱然睫毛掛著水珠,眼神仍凌厲地與楚賀潮對視,鏗鏘有力地道,“是你把我帶來幽州的,是你求我來為你穩住後方的!可你一邊有求於我,一邊卻又不斷試探我,今日我那一箭是射錯了嗎?”
他臉色一沉,“是我讓你少死了諸多騎兵,所以你覺得還不夠嗎?你既然說我們是一家人,可你有把我當家人看待過嗎?你既想讓我改變幽州,又怕我圖謀不軌。楚賀潮,你捫心自問,你做的過不過分?”
他一句句問話,一聲比一聲震耳發聩。
楚賀潮低著頭,水流波光在他的脊背上晃動著,夜色下,元裡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但楚賀潮不說話了。
元裡推開了楚賀潮,冷冷地道:“沒想到立功之後反而會被將軍如此對待。若是將軍實在放心不下我,大可以直言說出來,我自回洛陽便是。隻是還請將軍莫要再來用這種方法來試探我,畢竟將軍不把我當家人,我卻把將軍當弟弟看待。”
說完,他冷哼一聲,神清氣爽地揮袖離開。
半晌後,河水中。
楚賀潮獨自站在石頭前。
“十個人說了保家衛國的話,能有一個人做到就是好事。剩下的人,都是借著保家衛國的借口在為自己牟利。”楚賀潮忽然低聲道,像是在解釋。
過了片刻,他又喃喃自語道:“哪怕是跟了我八年的楊忠發,我也會懷疑他。”
他側過頭,平靜地看著元裡離開的方向。
楚賀潮向來孤家寡人,他知道自己的脾性並不討喜,哪怕是親身父母也並不喜歡他,對此,楚賀潮已然習慣了。
他在摸爬滾打中長大,經過了諸多背叛與死亡。北周的邊防壓在他的身上,邊防之外就是虎視眈眈的匈奴與鮮卑。
楚賀潮無法扔下對任何人的懷疑,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能夠立即翻臉無情。
楚賀潮轉而看向遠方的火把與火堆。
不可否認,他欣賞元裡,卻又深深忌憚元裡。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汝陽縣縣令之子,一夜之間入主楚家,父母親對他極好,兄長也對他極其信任。但楚明豐對元裡信任,並不意味著楚賀潮也對元裡完全信任。
楚賀潮和楚明豐並不是同一種人。楚明豐是純粹的士人,楚賀潮卻不是。楚明豐敢將後方和楚王府交託給元裡,但楚賀潮卻不行。
楚王與楊氏不喜歡次子,不是沒有原因。
但活著的人總要擔著更多的擔子,家國、天下,無數人性命的重山壓在身上,思慮就要更多。
楚賀潮收回眼睛,獨自埋入水裡,想著元裡所說過的話,一遍遍地訓練自己。但練習著練習著,他“哗啦”一聲從水中站起,沉著臉大步走上了岸。
*
護送軍餉的隊伍沒有在北新城縣耽誤時間,帶上俘虜與存活的北新城縣百姓後,就一路加快速度往蓟縣趕去。
十天後,他們一行人總算到達了目的地。
這十天裡,元裡從未看過楚賀潮一眼,也未曾和楚賀潮說過一句話。面對楚賀潮時總是冷著臉無視他,上一秒能對楚賀潮冷若冰霜,下一秒就能和旁人說說笑笑。
楚賀潮本覺得元裡並不會生氣許久,他曾經當眾將元裡擄走,最後隻是求了元裡一句元裡便原諒了他,總不至於他試探元裡的行為比擄走他更加嚴重吧。
剛開始時還好,楚賀潮並不著急去請元裡原諒。但元裡三番兩次地無視了他之後,楚賀潮卻不由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他的身上,一日之中目光數次掃過元裡,眉頭越皺越深。
被無視了三天之後,楚賀潮冷硬地抿著唇,耐著脾氣去找元裡致歉,但元裡卻不願意見他。
一直到今日走到蓟縣,楚賀潮都沒得到元裡一個正眼。
連楊忠發都發覺出了不對,他看著面無表情氣壓低低的楚賀潮,又看了看前方同劉驥辛說說笑笑的元裡,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將軍,你是不是和元公子鬧別扭了啊?”
楚賀潮嗤了一聲,似笑非笑,“鬧別扭?”
楊忠發打了個寒顫,別過臉捂住眼睛道:“將軍,您別這麼笑,末將害怕。”
楚賀潮:“……滾過來。”
楊忠發湊近,苦口婆心地勸道:“將軍啊,元公子這麼好的人輕易可不會生氣。您能和元公子怄起氣也真夠厲害的,數一數,元公子都有五六日沒搭理過您了吧?”
楚賀潮扯唇笑了,眼裡沒有一絲笑意,“十日。”
楊忠發倒吸一口涼氣,“十日啊!”
他這一聲有些高了,周圍的將領齊齊轉頭看著他。
楚賀潮寒氣逼人,低聲一字一頓,“閉嘴。”
楊忠發咳了咳嗓子,朝著周圍罵道:“滾滾滾,都滾遠點,我和將軍有要事要談!”
等其他人離遠了,楊忠發才壓低聲音繼續問道:“將軍,您到底做了什麼事,能和元公子鬧的這麼僵?!”
楚賀潮看著元裡的背影,嘴角下壓,懶得回話。
楊忠發猜不出他的心思,他想了想,試探地道:“要不我把元公子叫過來,您和元公子好好說說話?”
楚賀潮餘光掃過他。
楊忠發瞬間明白了,他轉身就朝元裡大喊道:“元公子!”
元裡聞聲,朝後一看,便看到了楊忠發笑眯眯地湊在楚賀潮的身邊,朝他揚著馬鞭招手。
楚賀潮正直勾勾地看著元裡,神色不明。
元裡不動聲色地驅馬過去,目不斜視地直視著楊忠發,將楚賀潮忽略了個徹底,“楊大人有事要同我說?”
楊忠發下意識看了楚賀潮一眼,“元公子啊……是這樣的。”
他搓了搓手,咳了咳嗓子,“我有一件事正想同您和將軍一起商量。”
元裡微微側頭,看著楚賀潮牽著韁繩的手,“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