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權力在亂世中逐鹿中原、奪取天下的也都是士人豪強。在北周,隻有一個舉孝廉出身,才會被眾人認為有資格登上政治大舞臺。
即便是元裡,也是一個寒門士子。但若是沒有正統的舉孝廉出身,旁人不會認同元裡。
他們會想,你連個孝廉都沒有,你是否是個孝順的人、你是否是個有才的人、你是否是個值得追隨的人?
曹操是宦官之後,出身自帶汙點。他千辛萬苦找關系讓許劭評價他一句“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不正是想要獲得舉孝廉出身,要一個正統嗎?
如果隻是單純的出身問題,元裡毫不在意。但別人要是不認同他,就會認為他不值得被追隨,不會前來投奔元裡,認為他沒有資格同他人在亂世中並肩而立。
長此以往,元裡即便能夠招兵買馬,用後勤牽扯楚賀潮的軍隊,也隻是一個無名氏而已。他名不正言不順,根本無法建立自己的班底。
偶爾元裡也想過,做一個無名氏不好嗎?
他的目標不是隻是想在亂世中站穩腳跟,力所能及地救更多百姓嗎?
如果隻是這樣,他完全不需要浪費時間費勁千辛萬苦去走在這個時代中眾人眼中的正統路子,他隻要安安分分地發揮自己的餘熱,在楚賀潮的後方隱姓埋名就好了。
但是……
元裡抬手放在了胸膛上。
胸腔裡的心髒有力地跳動著,一聲又一聲,清晰而響亮。
為什麼他會覺得這麼不甘心呢?
元裡有些茫然。
難道他除了做一個無名氏外,還有更多想要的東西嗎?
楚賀潮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若有所思道:“嫂嫂留在洛陽,是想要舉孝廉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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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裡回過神,他輕輕點了點頭,“老師讓我待在洛陽兩年,多揚名,多結交人脈,兩年後他會為我舉孝廉。”
“等你立冠後,是該有個孝廉出身。即使在亂世,正統也很重要,”楚賀潮淡淡道,“歐陽廷確實很為你著想。如果天下大亂,洛陽卻還不會亂,你待在洛陽尚且可以。隻是嫂嫂,你是否忘了一件事?”
“無論是父親,我,亦或者楊忠發,乃至北疆隨意一位將領,”楚賀潮話鋒一轉道,“都能為你舉孝廉出仕,讓你獲得正統出身。”
元裡眼眸猛地瞪大。
他立刻回頭不敢置信地看向楚賀潮。
……是啊。
楚賀潮繼續道:“哪怕你身處北疆,也可照樣讓你獲得朝廷認可的官職。你莫要忘了,幽州是楚王府的封地。”
他低頭看著元裡,頗為戲謔地笑了,“幽州內的官吏都可由父親或我親自指派和罷免,隻是一個舉孝廉出身而已,到時候直接遞到朝廷就好。你身為楚王府長子正妻,在未立冠之前大可行主人之權管理幽州。一旦立冠成年,我便封你為幽州刺史。嫂嫂與我是一家人,你在後方讓我沒有後顧之憂,我在前方作戰殺敵,豈不比你待在洛陽更美?”
楚賀潮願意謹遵楚明豐的遺言辦事,但唯獨在對待元裡這一點,他並不同意楚明豐的看法。
楚明豐和元裡接觸的不多,他沒有足夠了解元裡的價值。
但楚賀潮卻看明白了,無論是農莊裡的新奇物、沙盤、自身能力、以及自信為十三萬大軍提供軍餉後勤支持的底氣,元裡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這樣的人才讓他留在洛陽兩年,隻會是浪費。
元裡輕輕咽了口口水。
……對啊,還可以這樣啊。
他完全忘記他已經是楚王府的人了,可以名正言順地管理幽州。他忘記楚王和楚賀潮都是幽州的主人,能夠完全掌控幽州的官吏任免權!
蒙在元裡心頭的濃霧忽地被一隻大掌撥開,元裡仿佛迎頭一擊,徹底被打醒了。
對啊,他怎麼沒想到呢?
他之前思慮這麼多到底在思慮什麼。
元裡使勁揉揉眉心,勉強提出質疑,“即使你這麼說,我也沒法現下就前往幽州,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準備……”
“那就今日準備好,”楚將軍雷厲風行的武人作風暴露無遺,他道,“嫂嫂來洛陽的日子短,洛陽中想必沒什麼事情值得安排。在屯騎大營領完兵馬和軍餉後,我們會途徑汝陽縣,嫂嫂的根基都在汝陽縣中,要準備的東西應當都在汝陽縣吧。”
說著,他扯唇,“我正好也瞧瞧嫂嫂為我準備了什麼東西。”
元裡無法反駁,又掙扎著道,“你當眾擄走我,楚王與夫人定會派人來追,你——”
“我給父親留了封信,”楚賀潮淡淡道,“楚明豐剛下葬不久,隻能如此行事才能將你帶走。我不便久留洛陽,就暫且委屈嫂嫂被我‘強迫受辱’一番了。”
元裡徹底沒了反駁的理由。
半晌,元裡低著頭,無聲笑了。
雖事發突然,但元裡坦然地直視自己的內心,他當真不想去幽州嗎?
他當真不想立刻去往那個還未開發出來的幽州,摩拳擦掌地大幹一場,將北周百姓眼裡的貧瘠荒涼之地變得富饒安樂、變成有底氣供出士兵口糧的大糧倉嗎?
以十八歲之齡統治整整一州,回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戰場上,元裡不想嗎?
他想。
很想很想。
既然想,又為何追究倉不倉促,追究踏不踏實呢?
但他即使心中想,也並不能這麼輕易地答應楚賀潮。
他需要讓楚賀潮聽他的話,就要讓楚賀潮自己來有求於他,習慣於小心待他,明白元裡是個珍貴的人才,需要對他讓步才行。
元裡靜默不動。
楚賀潮本很有把握,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有些不確定了。他低著頭,隻能看到元裡的一頭黑發和白淨剔透的耳朵。
“嫂嫂?”楚賀潮催了催。
元裡如同被推了一下才往前爬上幾步的烏龜一般,慢吞吞地道:“將軍,還是算了。你今日能幹出擄走我的事,萬一我哪日在幽州得罪了你……”
他的話戛然而止。
楚賀潮頗有些心煩意燥。
他看不清元裡的表情,便彎下了結實的後背,陰影投來,探究地看去。
少年郎小半張臉近在眼前,唇角緊抿,眼睫垂著,不見絲毫動搖。
楚賀潮深吸一口氣,更加俯下身子,男人氣息撲鼻而來。
元裡聽到楚賀潮聲音低沉,在他耳側似乎有幾分咬牙切齒地道:“嫂嫂,我求你。”
元裡眼尾彎起,慢悠悠地道:“好,那我就答應將軍了!”
第18章
楊忠發千辛萬苦拖慢了追著元裡而來的人,等他們到達屯騎大營時,就看到元裡和楚賀潮正有說有笑。
元裡對楚賀潮的笑意溫和,舉止有禮。稀奇的是楚賀潮對元裡也是尊敬有加,進退有度,顯得很是耐心。這麼一瞧,人家明晃晃的叔嫂好關系,倒像是楊忠發剛剛看到的他們在馬上打起來的那一幕像是錯覺一樣。
楊忠發使勁揉了揉眼,被楚賀潮的模樣驚得合不上嘴,他撓撓頭去找袁叢雲和韓進,“這是什麼情況?”
韓進是楊忠發的副將,袁叢雲則是楊忠發的同僚,他們同屬楚賀潮麾下。這兩人被楚賀潮派到了屯騎大營裡看著兵馬,一是日常督促士兵訓練免得懈怠,二是免得士兵被屯騎大營的校尉勾走。
韓進比他還茫然,兩手一攤,“大人,屬下也不知道。將軍帶著嫂子一過來就是這副樣子,我都沒見過幾次將軍這麼禮賢下士的模樣,嚇人。”
袁叢雲咳了咳,朝元裡揚了揚下巴,“那就是小閣老的夫人?”
“是,但元公子喜歡別人叫他公子,”楊忠發咂咂嘴,“你們趕緊改改口,別喊什麼嫂子小嫂子了,將軍說了,以後就指望著元公子給咱們提供軍餉呢!”
袁叢雲感慨萬分,“沒想到小閣老死後,接著頂上去就是他的夫人。楊忠發,我並非不喜這位元公子,隻是有些事我必須要問問你,你老老實實地答。這元公子到底能不能擔起這麼大的擔子?這可是十三萬大軍的後方,是十三萬士兵加上我們的命!可不是什麼兒戲!”
“叢雲啊,看將軍那態度,你還不明白嗎?”楊忠發拍拍袁叢雲的肩膀,“這位若不是有真材實料,咱們將軍能這麼彬彬有禮?”
說完這句話,楊忠發的表情微微古怪,低聲補充道:“也不是多彬彬有禮吧……將軍沒經過元公子的同意,直接把人給擄來了。”
另外兩人吸了口子冷氣,同樣低聲道:“當真是擄來的?”
楊忠發一言難盡地點了點頭。
袁叢雲,“……將軍這事做的可真是,唉。”
朝廷把給楚賀潮的軍餉都放在了屯騎大營前,但因為知道楚賀潮自己帶了一千兵馬過來,竟然直接拍拍屁股不管了,隻把糧食放下,卻沒派一個民夫前來運糧。
軍餉不是漢中貪官那般的古董字畫、金銀絹布,而是實打實的一袋袋糧食,十三萬大軍一個月的口糧也要九十萬石,這些糧食裝車後便是長長一條隊伍,對一千騎兵來說,著實有些困難。
但楚賀潮像是早已猜到會這樣一般,命令一下,所有騎兵便將軍餉中不需要的辎重拆下,扔在了屯騎大營前,帶著能帶動的所有東西上了路。
浩浩湯湯一行人便往汝陽縣趕去。
元裡回頭可惜地看著那些被拋掉的東西,“將軍來洛陽的時候怎麼沒多帶些騎兵?”
楊忠發嘆了口氣,“元公子,不是我們不想帶,這已經是我們能帶來的所有了。”
“戰馬難尋,騎兵難訓。北疆糧食不豐,找出這些身強力壯的騎兵與戰馬,已經很不容易。”
如今的馬具還沒有腳蹬,練習騎馬的士兵常常會死於馬蹄之下。元裡早已想著等有了足夠的後盾支持後,將能夠大幅度提升騎兵戰鬥力的腳蹬搞出來。他若有所思,等到了幽州,這便可以提上日程了。
元裡問楚賀潮,“將軍麾下騎兵一共有多少人?”
楚賀潮:“五千。”
五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