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相處的,來自寧城的季雨時,終將回到自己的城市去,他不屬於這裡。
季雨時沒有回頭看,他不想記得大家傷感的臉,徑自打開車門上了車。
宋晴嵐也上車來,一路無言地開到了江城東站。
“謝謝。”季雨時道,“那我走了。”
他正要開車門,宋晴嵐忽然叫住了他:“季雨時。”
季雨時白皙的手輕輕一顫,回過頭去,隻見宋晴嵐黑眸深深,正欲言又止看著他。
害得他的心,莫名其妙地跳得快了起來。
他啟唇:“怎麼了?”
宋晴嵐拿出手機,將剛才記住的手機號撥通,特別直男地說:“他們的號你都存了,順便把我的也存一存。”
第42章
季雨時上了懸浮列車,找到自己的商務座。
這裡足夠寬敞,車廂裡也沒什麼人,他將裝衣物用品的隨身袋隨便扔在地板上,然後拿出了手機。做完這個動作,他才反應過來,他什麼時候也這樣不拘小節了?原來天穹七隊的習慣會傳染。
手機上有一通未接電話,是宋晴嵐剛才打的。
對季雨時來說,其實存不存電話號碼都無所謂,反正他隻要看過一次就記得這號碼屬於誰,對他來說,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者是數字還是人名都沒有區別。
但本著一視同仁的心態,季雨時還是點開那串號碼,點擊新建聯系人。
先輸入了“宋晴嵐”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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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字的時候,他不著邊際地注意到,嵐,指的是山裡的薄霧。而晴嵐,難道是指晴天的薄霧?
三個字打完了,光標在最後一個字後面閃爍。
這個名字,或許以後沒有什麼機會能他的手機屏幕上出現,季雨時看了幾秒,忽然將它們刪除,然後打下了“宋隊”。
卻如要立刻反駁他一樣的,他剛存好關掉屏幕,手機便是一個震動亮了起來。
宋隊:[季顧問,你說的那位汪部長,全名叫什麼?]
季雨時:[汪曉骞。]
宋晴嵐沒再發信息過來。
季雨時回到寧城已經是四點。
出發去江城前,他將自己的車停在了寧城北站的停車場。可是等他走到記憶中的停車位前一看,那裡卻停著一輛陌生的車。黑色越野車,22寸大輪毂,全車上下沒有一點多餘的裝飾,車身積了一層薄灰,看起來已經在這裡停了很久沒有挪動過。
疑惑隻是很短暫在心中停留。
新的記憶在季雨時腦中出現——一年前換車時,他在這款車與另一款車之間猶豫,最終選了這一款。
這與他原本的記憶相反,因為那次猶豫的結果,是因為這款車過於龐大所以放棄。
季雨時沒有過多思慮,他成功用自己的指紋給車解了鎖,然後一路平穩地開回了家中樓下。
回家後,季雨時沒顧得上去查看家裡有什麼不同,徑自去了浴室。
冷水不斷從頭頂澆過,在夏日倒不至於凍得人牙關打顫。
祖父悖論,諾維科夫的自洽性原則,一套一套邏輯精密的理論,季雨時腦中塞入了太多的東西,令他混亂,令他分不清楚現實與記憶的差別。哪些和以前不一樣了,哪些又還是老樣子,記憶在跟隨著改變同步生成,與從前巨細無遺的記憶混合在一起,有些超出他的負荷。
洗完澡,季雨時手撐在洗手臺的陶瓷盆上,渾身洇了冰涼水汽,水珠順著頭發滴落在下巴、鎖骨,然後是手背。
他打開鏡櫃,從徑自後面找到一瓶藥。
出發前用藥盒裝了一部分,家裡剩下的藥不算太多了。
他倒出一顆藥片在手心,喂到嘴裡,然後就這樣俯下身就著水龍頭的水將它咽了下去。
除了銜尾蛇任務中最開始記憶混亂的時刻,他已經很久沒這樣短時間內兩次服藥了。
鏡子裡面的自己算不上好看,甚至稱得上是狼狽。
他默默地看了自己一會兒,然後轉身,找到浴巾將自己草草擦幹——再過不久,季旻越就要來了。
*
季旻越果然很準時,說是七點之前會來,實際不到六點就來了。
“你瘦了。”季旻越一進門就吐槽,“出個任務一去就是一個月,上邊兒到底是把你們弄去幹嘛了?”
在天穹工作的每個人都籤了保密協議,能透露的信息有限,因此家人隻能知道他們要出任務,而不知道具體是執行些什麼。這回季雨時被借調去寧城,原計劃一周之內就能回家,但卻去了一個月,家人都十分擔心,卻別無他法。因此關於時空劫持,喪屍、裂縫等等駭人聽聞的經歷,家人更是一無所知,他們也不會說。
季旻越左手拿了一隻貓包,右手還拿了一些貓咪的日用品。
他一邊說一邊進門,將貓包和東西放在地板上。
一個人拿不了三隻貓的東西,季雨時問:“怎麼不叫我下去幫忙?”
“喵——”
貓包裡,傳來陌生的貓叫聲。
“用得著嗎?”季旻越說,“說要幫忙,你也不搭把手把門給關上,貓跑了怎麼辦。”
季旻越關門回來,看見季雨時表情奇怪,正像被雷劈了一樣站在那裡,便笑道:“你主子就算長胖了一點點,也不用著這麼震驚吧。”
貓咪很容易產生應激反應,季雨時的貓包都是不透明的。
他拉開貓包,看見衝他甜膩叫喚的,是一隻圓臉橘貓,他根本不認識。
可很快地,就像他看見齊部長、看見車時一樣,記憶如潮水般湧至。
季雨時知道了現在的他,並沒有三隻自來熟的黑貓。
兩年前的一個深夜,他經過垃圾堆時,發現了一隻長滿跳蚤、慘兮兮地叫著的奶貓。它大約十幾天大,被人扔在垃圾堆裡,季雨時將它撿了回來,取的名字十分沒有創意——就像他的大黑、二黑、小黑一樣,敷衍得令人發指。
它叫小橘。
小橘身體肥胖了不少,跳出貓包的動作卻很輕盈。
“喵嗚。”
它見了正牌鏟屎官立刻撒起了嬌,柔軟的身體圍著季雨時的小腿打轉、磨蹭,尾巴掃來掃去,想把季雨時勾住,顯得有些激動。
季雨時彎腰,把它抱了起來。
小橘一落入季雨時懷中,立刻就打起了滿足的呼嚕聲。
“真的沉了好多。”季雨時回答季旻越,“怎麼吃的?”
季旻越與季雨時長得不像,比季雨時還要矮上兩三公分,小時候比季雨時還瘦,因此兩人打架他總是挨揍。但兩三年的婚姻生活,讓他愈發敦實,如果不說的話,旁人還以為他才是小橘的主人,畢竟物似主人型。
季旻越癱在弟弟的沙發上:“天天搶狗食,能不沉嗎。”
雙份記憶並行。
新的那一份就像電影一樣在季雨時的腦海中播放,他記起來,季旻越養了一隻柯基。
和季雨時原始記憶中的一樣,季旻越也在附近的大學任課,晚上要參加校慶晚會。小橘前一天剛被嫂子帶去剛洗過澡,渾身香噴噴的,季雨時一邊撸貓,一邊和季旻越聊天。
季雨時表現得很尋常,除了出任務後瘦了些,精神狀態和以往都沒什麼不同。
季旻越問:“那位對你特別有偏見的宋隊長,相處下來怎麼樣?工作中沒欺負你吧?”
“欺負”兩個字咬了重音,季雨時的睚眦必報,沒人比季旻越更清楚,這世界上能欺負季雨時的人恐怕還沒出生。
季雨時拒絕去江城支援,林部長曾給季教授打過電話求助,季雨時拒絕的原因便多少透露了一些。因此某宋姓隊長惡名傳遍寧城分部不說,還傳遍了季家,怕是怎麼也洗不白了。
季雨時說:“還好,傳言傳來傳去就變了。其實以他的能力,有驕傲的資本。”
那就是人還不錯了。
否則季雨時這種記仇的人,不會為對方辯解哪怕一個字。
季旻越笑:“那說他恐同呢?這個是不是傳言?”
對方黑眸深深的模樣在腦海中浮現,季雨時評價道:“他……就是一個直男而已。”
季旻越並不能待多久,聊了會兒天,見弟弟一切安好,臨走前便囑咐道:“明晚回家吃飯,老季估計會和你聊幾句,長篇大論的,你做好心理準備。”
貓跳出季雨時的懷抱,軟軟的腳墊悄無聲息,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又倒回來,衝著季雨時喵喵叫,是要水喝的意思。
季雨時站起來,到廚房去備水,這才發現了家裡有什麼不同。
他打碎過的玻璃杯還好端端在桌面上,餐桌上扔著幾本他早就看過的書,牆上原先掛著一張黑白照片的地方換成了季家十年前的全家福,家裡的貓爬架還剩一臺,牆邊的貓糧碗也形單影隻……
記憶隨著他的目光蜂擁而至,讓他頭疼欲裂,一碗水猛地打翻在地。
季雨時跪坐在地板上,輕微喘氣。
貓緊張地圍著他打轉,用臉去蹭他的手,似乎在問他怎麼了。
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事,快速打開了手機投影,在網頁搜索頁面上,輸入了“盛雲”兩個字。
搜素結果跳出:“盛雲,男,著名物理科學家,生於星元1405年8月2日,於1439年4月6日於家中逝世……”
看到這裡,季雨時立即關閉了頁面。
沒有改變。
他傻了,那件事,遠遠早於一切發生改變的十五年前。
*
季雨時給自己份點了外賣。
還好,他常點的那家店並沒有因為一切發生改變而消失。點完吃的,他又在家中找到上一次季旻越帶過來的紅酒,如在“中轉站”一樣喝了半杯。
深夜,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季雨時起來關窗,發現燈火通明的繁華街道上,竟然一輛車也沒有。他怔愣,忽地發現,眼前熟悉的城市變了模樣,左側與右側完全對稱,處於某種鏡像的折射中。
遠處的十字路口,斑馬線上出現了一個人,手中攏著一個發光的物體。
季雨時的視力絕佳,他看清了,那分明是一朵發光的熒光花,而那個人,也像察覺到他的目光一樣抬起頭來。
季雨時驚得倒退幾步,條件反射般用力把窗戶關好。
他邁開步子要回到床上去,卻不經意看見了門後有一灘血跡。
那血跡中,赫然有一條穿著黑色短靴的小腿。
他驀地發起抖來。
一隻溫暖的大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熟悉的嗓音在他耳旁說:“別看。”
……
季雨時從噩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胸口沉重得厲害,一團毛茸茸、軟綿綿的東西壓著他,是光明正大蹲在他的胸口睡覺的貓。
季雨時把貓抱開,小橘發出嬌氣的“喵”聲,許是不滿,幹脆跳下床去了。
他打開手機,想看看現在幾點,卻發現信息處顯示著一則未讀。
宋隊:[到家了沒有?]
這一則信息發送於七八個小時前,正是季雨時的懸浮列車剛到寧城的時候,他竟沒顧得上看手機。
這條信息讓懸在空中的一顆心霎時落地,思維被拉回了現實,季雨時回復:[到了。]
雨聲越來越響,季雨時這才發現自己是真的沒關窗戶。
爬起來去關好玻璃,回到床上季雨時才意識到不妥,現在是凌晨,他卻在給對方回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