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張順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還記得剛挨打那天深夜,他從疼痛和口渴中迷迷糊糊醒來,卻聽到床邊傳來輕輕的交談聲。他立刻一動不動的假裝還在睡,偷偷把眼睛張開一條縫,隻見十幾歲的楚河坐在扶手椅裡,張老董事長站在地上,欠身彎腰,神情竟然十分的……謙恭。
他從來想象不到自己的父親還能跟謙恭聯系到一起,但在那一刻,年幼的張順心裡第一個浮現的,確實是這個詞。
“……阿順還小,惡作劇也是有限的。你這樣動輒一頓打,倒顯得我特別不能容人一樣……”
“是、是,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再——”
臥室裡一陣安靜,張順怕自己被發現,立刻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發出輕微平穩的呼吸聲。
“沒有下次了,”楚河站起身向外走去,“——天生佛骨,也是你能打得的?”
張老董事長在他身後,冷汗一層層浸透內衣。隻見楚河走到門口了,才頭也不回的指了指床上的張順,說:“他渴了,喂他點兒水。”
……
那天深夜的一切,張順年幼的記憶裡是那麼真切,以至於後來清晰得都有點兒假了。很多年後他都沒法分辨出那到底是真實發生過的對話,還是因為疼痛和高燒而產生的幻覺;他隻知道他爸後來真一指頭都沒動過自己,而楚河在他面前,對他爸從來也都是恭恭敬敬的,再沒有過那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樣子。
但從那時候起,他心裡隱隱約約的產生了那種感覺——他爸害怕楚河。
這種感覺是很難形容,更沒法證明的,甚至連說起來都非常無稽。但,雖然張順從來沒有跑去向他爸求證,也沒跟任何人提起;這種隱隱約約的猜測和感覺,卻一直根深蒂固的存在於他心裡,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消失過。
可能是那天晚上小胡走了,張順一個人睡的緣故,恍惚之間他翻來覆去的做了很多夢。其中一個夢就是他小時候那次對楚河下黑手,深夜用自己在大宅迷路的借口把他騙去倉庫,關上電閘鎖了他一夜——現實是他自己偷偷溜回臥室睡覺去了,楚河被鎖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佣人發現放了出來;然而在夢中,卻是他恍惚又回到了黑暗的倉庫,靜靜看著黑暗中的哥哥。
楚河側對著他,盤腿坐在一朵光輝燦爛的蓮花中。他的臉安詳平和,泛出白玉般柔和的光暈;在他周圍擠滿了虛虛實實的鬼影,都五體投地拜伏在地,遠處還有數不清的冤魂,正從廣袤的黑夜中拖著長長的哭號奔襲而來。
張順怔怔的漂浮在半空,直到楚河睜開眼睛望向他,柔聲問:“做夢了?”
張順不知道說什麼,就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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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發過死人財,”楚河輕輕道,“那天被你鎖在這裡,我就順手超度了這片亡魂。”
張順瞳孔微微張大,他哥往他額上一拂,說:“回去睡吧。”
張順再次陷入到亂七八糟的夢境中,緊接著眼前一變,成了白色的醫院病房,瘦到脫形的張老董事長在病床上艱難的喘息著。
“阿順……”他緊緊抓著獨子的手,“我已經把——把家業留給了你、你哥哥……從此你要、要靠他照顧,要把他當——當你的親生,親生兄長……”
每一個字都像是揉著血淋淋的沙礫,他爸眼底生命的光芒越來越暗淡。
“你要好好聽、聽他的話……平安順利,你要一輩子都……平安順利……”
他爸的手松脫下去,閉上了眼睛。
張順全身顫抖,他想哭卻哭不出來,喉嚨裡像是堵了酸澀的血塊,連唾沫都泛著火熱的血腥。
一隻手輕輕在他肩上拍了拍。
“別怕,”楚河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低聲說,“他去投胎了。”
張順哽咽著問:“你——你怎麼,你怎麼知道?你怎麼……”
楚河輕輕嘆息,“我就是知道。”
張順聲氣阻塞,眼眶通紅,太陽穴就像被錐子鑽著一樣劇痛。他緊緊咬牙忍住痛哭,轉頭望向病床上的父親,想看他最後一眼。
——然後他看見他爸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兩行血淚緩緩流下。
“張順……”他聽見他爸幽幽的叫,“張順,過來,張順……”
過來……
張順,過來……
張順猛然從夢中驚醒:“爸!”
緊接著他意識到自己做了個噩夢,臥室裡一片黑暗,靜悄悄的,時針正指向凌晨兩點。
他籲了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心中的悲哀和悵然,起身想在床頭櫃上倒杯水。
然而緊接著,他整個人就僵在了那裡——
隻見月光下,床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無聲無息的站了個人!
說是人也許都不準確,隻見那是個灰白色的人影,頭發長長的蓋住了臉,枯枝般的手臂垂在身側,寸長的指甲打著鋒利的卷,滴滴答答往下淌著黑水。
張順整個人就像觸電般咯吱咯吱打著抖:“你你你你你是,你什麼人?”
那個“人”抬起頭,那一瞬間張順看見他整個下巴爛沒了,腐爛的舌頭呼啦一下掉到胸前。
“啊啊啊啊啊啊——!!”
樓上臥室,楚河瞬間從床上一躍而起,箭步出門,抓住欄杆縱身一躍。
聽見動靜的管家剛匆匆披衣起來,就隻見大少爺從天而降,轟然一聲穩穩落地,連個頓兒都沒打,瞬間起身直接撞開了張順的門!
“啊啊啊啊啊啊——!”張順尖叫著一頭撞來:“哥!哥!有鬼!有鬼啊!”
楚河啪一聲打開燈,皺眉道:“三更半夜你發什麼瘋?”
惡鬼在楚河進門的剎那間就像是陽光下的雪人一樣化掉不見了,聽到動靜的管家和佣人衝進來的時候,就隻見臥室裡擺設整齊,床鋪凌亂,二少爺像是發了瘋一樣尖叫不止,而被他當做救命稻草一般抓住的大少爺甚至連鞋都沒來得及穿。
老管家心裡瞬間升起感嘆:雖然不是親生的,大少爺平時待人也冷冷淡淡,但關鍵時刻還是能看出來不同的啊!……
被看出來不同的大少爺完全沒有兄友弟恭的闲情逸致。他直接揮手叫管家帶著佣人們退下,等房間裡隻剩他們兩個人了,倒了杯水強迫張順灌了下去,把他推上床說:“沒事了,睡吧。”
“有有有有有鬼!”張順玩命抓著他哥的手:“真的有鬼!”
“……”楚河說:“你真的做夢了,睡吧。”
“我不騙你!是個白色的鬼,指甲這麼長,舌頭這麼長……”
楚河不耐煩的抽手想走,張順又不肯放,拉扯間他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屋角一個黑色的影子,定睛一看卻隻見一個穿黑袍的男人站在那裡,一邊臉頰布滿血腥花紋,正居高臨下看著自己。
“……”張順牙齒都在咯咯顫抖:“……哥,那邊怎麼有個人?”
楚河回頭和魔尊對視片刻,冷冷說:“沒有啊。”
張順連最後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臉色青白搖搖欲墜,到這時還堅持沒暈都能算他心理素質好,“真真真真真真的有啊!!”
楚河一字一頓重復:“真的沒有。”
魔尊終於轉移了目光,嘴角勾起一絲完全稱不上笑意的弧度。然後就像他出現一樣,高大的身軀瞬間消失在了空氣裡,就仿佛從未來過一樣。
楚河回頭在張順眉心輕輕一點,低聲道:“睡吧,醒來就忘了。”
他的指尖仿佛有股炙熱的溫暖,張順隻覺得精神一松,極度的恐懼和緊張都像退潮般迅速減輕下去——這大概是張家二少平生第一次看大少這麼順眼,甚至連他哥平淡的面容都突然多了不少難以言說的魅力。
張二少難得有個當弟弟的樣子,拉著他哥哀求:“我……我還是害怕,我今晚能去你房裡睡嗎?”
楚河的表情有點古怪。
“求你了哥,”二少泫然欲泣:“要不我現在就出門去酒店開房——等等,萬一那髒東西還他媽跟著我怎麼辦?!”
“……你過來吧,”楚河終於嘆了口氣道。
張順一秒都不想在自己的房間多待,火速把被子枕頭一卷,跟在他哥屁股後面就上了樓。出乎意料的是他哥的臥室並不像他想象得那麼簡潔乏味,雖然東西也確實不多,裝飾擺設幾乎沒有,但房間裡卻非常亂,活像剛有狂風過境一樣,枕頭、床單半拉都在地上,換下來的正裝襯衣褲子都撒在浴室門口。
按張順平時的脾氣,這時肯定要揶揄一下挖苦幾句,但今晚真是乖得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敢說,立刻夾著尾巴乖乖躺下做平板狀,隻哀求了一句:“能不能別關燈?”
楚河於是留下一盞暖黃的床頭燈,默默躺下在弟弟身側。
“哥,”張順還是忍不住轉過頭,“明天我去請個大師來看看吧,你覺得——”
他哥卻已經閉上了眼睛。
——張順的目光凝固在他哥頸側,半晌沒動。
他那一向沉默冷淡,難以接近的大哥,頸側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痕跡,雖然幾乎掩蓋在白色的睡衣領口下,但因為角度的關系還是非常顯眼。
那是一個吻痕。
“……不可能吧,”張順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不可思議,還有隱約一點說不出來的復雜滋味。
“——誰他媽這麼有種啊,敢讓小爺知道……”
“找死呢吧,到底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