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看見段荊楞在那裡,手裡空空如也。
緊接著,咚一聲,段荊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9.
段荊護駕有功,前院聽聞他暈過去了,支來一德高望重的老御醫,往脈上一搭,半天捋胡子道:「方才可是受了驚嚇?」
我與御醫相覷無聲,好半天,我沉吟道:「許是殺多了人……無礙吧?」
御醫說段荊急火攻心,睡一覺就好。
我抱著他縮進小榻裡,睡了幾個時辰,隱約察覺有人摸狗似的摸我,迷糊睜眼,段荊滿目慈愛。
「你怎麼不睡了?」我揉揉眼睛,往他懷裡繼續拱一拱,汲取溫暖。
段荊傻傻地笑了幾聲:「我已經給孩子想了一百個名字,明日都寫出來,你選個喜歡的。」
原來他半夜瞪著倆眼不睡覺是為了想名字。
我懶散地動動腦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困頓道:「還是你看著辦吧。」
如今段荊逢人便說,那天我還親眼見他蹲在墻角跟一隻小公狗顯擺:「我要當爹了。」
結果被狗追著咬。
剩下的日子,我們住回了段府。
段老爺和段夫人,以及二公子站在端王那邊,理應按叛黨處理。
結果,三人皆被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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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消息的時候,天剛好飄了雪。
層疊如雲的白雪覆在紅梅之上,樹下,段荊披了件氅子,圍爐烹酒。
他今夜多飲了幾杯,醉了,一雙眼兒微微瞇著,朝我招手:「鞋襪都濕了,過來。」
小石龕中罩了根蠟燭,透過鏤空的洞射出朦朧的橘光,染在段荊雪白的大氅和線條清晰的側臉。
他如今已不再是微末小官,而是冉冉升起的朝中新貴,風光無兩。
以往嗤笑他的人,如今再見,要恭恭敬敬喚他聲段侍郎。
待吏部尚書退任,天下吏治便握在段荊手中,隻是早晚的問題。
他今夜坐於漫天大雪中,卻隻是我一個人的狐仙。
我興致未退,凍得臉紅撲撲的,捧著雪球過去,雪地落滿腳印。
段荊用熱帕包住雙手,粗糙地在我臉上劃拉幾把,便拉到身邊,啄了下我的臉。
「張挽意,一孕傻三年,你本就不聰明,如今連冷熱都不知了。」
如果我嫁給功成名就的段荊,也許會癡戀他,仰慕他,卻絕不會如今夜這般大膽,捧著段荊的臉,認真地說出藏在心底很久的話。
「你是我的。」
段荊的唇瓣上落了片雪花,他幹澀地舔了舔嘴唇,頭印在我的肩上,過了好會兒,才嘆了口氣:「懷胎十月……哎……且有得等。」
肅清逆黨用了足足半個月,從段荊與春生的談話裡,我隱約知道了細枝末節。
端王造反,聖上早有準備,隻是想借此機會,拔除心懷不軌之人。
二公子被免了官,一切與端王勢力有關的,都要徹查,如此便牽扯出了段夫人的醜事。
李氏拿先夫人的嫁妝補貼自己兒子,謀奪家產,甚至在她的陪嫁箱子底,發現一盒未啟封的五石散,和一張草藥方子。
段老爺對著那張方子,久久未動,天明,提了一把長劍出來,要殺掉段夫人。
初秋的清晨微冷,段荊立在廊下,冷眼觀看這場鬧劇。我身上沾了露水,將他的目光從遠處拽回,嬌弱無力地摟住他:「相公,我冷,你抱我回去吧……」
他微垂雙眼,將我裹緊:「好。」
路上,我擔心地望著他。
覺察到我的目光,段荊笑了笑,故作坦然:「看我做什麼?」
可他哪裡像無事的樣子,回去後,段荊向朝中告假三日,也不幹別的,日日纏著我,寸步不離。
在我看來,他就像隻受傷的小狗,嘴上不說,心裡卻比誰都依賴親人。
三日過後,段荊恢復如常,段老爺的小院卻再也沒踏進一步。
差點經歷抄家滅族的危險,段氏宗親紛紛指摘段夫人吃裡爬外,一時間連二公子的出身都受到質疑。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是在院子裡。
今時不同往日,崔月華的娘家被定為叛黨,秋後處斬,二公子因尚未禮成,躲過一劫,不過是被端王誆騙的倒霉蛋罷了。
「嫂嫂……」他臉色有些憔悴,卻仍舊淡笑著向我見禮。
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寒暄幾句,臨走前,他又說道:「能娶到嫂嫂,是大哥的福氣。若我有此命,應該不至於落得今日的地步吧……」
「二公子,有句話我一直憋著沒說。」
眼下如果再說不明白,我會膈應一輩子。
「倘若我來京那日,真要嫁你,你敢違背母命,與我成親嗎?」
段淵仿佛我被戳到了痛腳,臉色倏然陰沉。
「我小門小戶出身,在天下人眼中,連給段荊當提鞋女婢都不配,他不說,但我曉得外面人怎麼罵我。」
「他甘願為我放棄仕途,背棄段氏門庭,這些,二公子可願意為我做?」
段淵面露難堪之色。
「有些苦,段荊肯吃,所以,有些福,也該他享。」
「人不能什麼都想要,這個道理,我如今才明白,也希望二公子能明白。」
他並非真心喜歡我,隻是覺得段荊有的,他也該有。
我細想起來,當年大姑口中如謫仙下凡般的公子,確是段荊。
說完,我兀自離開。
月光透過樹杈,灑下錯落的亮斑,在拐角處,段荊戴月而歸,不知站了多久。
他唇角帶笑,誇我:「我家挽意越來越有當家主母的樣子了,知事明理,叫人折服。」
我輕拽他袖子:「我們回家吧,這裡我不喜歡。」
段荊一愣,半晌說:「好。」
深秋的時候,段夫人突然病了。
病癥與我先前一模一樣。
我幾次欲言又止:「段夫人的病……」
段荊正督辦公務,桌前堆疊折子,墨筆批過,不以為意:「我娘栽在她手裡,你也差點,若是放過他,是我窩囊。」
說完,他一怔,瞧我大著肚子一副呆愣樣,又後悔心直口快,與我耳鬢廝磨:「我不讓她死,你別害怕。」
自從經歷一場叛亂,我偶爾會在夜裡驚醒,攥著段荊的衣襟,出一身冷汗。
段荊笑我膽子小,對外卻言明自己不在府外過夜,每日都要回來陪我。
他如今風光無兩,不少人盯上了段荊身邊的空位。
這日剛回來,我就發現他手指骨節處破了。
「你跟人打架了嗎?」
段荊毫不在意地凈過手,將頭靠在我懷裡:「遇見個瘋子,非要給我塞女人。」
「那你拒了便是,打人做什麼?」
段荊愣愣地盯了我一會兒,突然笑道:「張挽意,你不吃醋?」
我嗔他一眼:「說正事兒呢。」
「打了就打了,還能怎麼辦?他們找來,有你護著呢!」
我細胳膊細腿,反倒成了段荊的保護傘,因我前不久,剛被封了誥命。
皇後親自召我入宮,看見我時,眼中隱有淚光閃爍:「當年本宮與聖上,也是如此,他手背上,至今還留著替本宮擋刀的疤。」
聽聞當今皇後出身並不顯赫,當時聖上要封她做皇後時,不少人反對。
最後在少數幾位大臣的支持下,聖上力排眾議,冊封她為皇後。
其中一位,就是段老爺。
也許,這才是他和二公子幸免於難的真正原因。
皇後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意味深長地說:「有的人,貴命是天生的,你我的貴命,皆是自己掙來的,本宮盼你好好守住,一生順意。」
我一頭霧水,謝過皇後,剛踏上宮道,就遇見一美人乘步攆穿行而過。
宮人低聲道:「是貴妃呢,聖上寵得很。」
我一哽,方明白皇後的話。
晚上回去,坐在窗邊蔫嗒嗒的,也不愛搭理人。
段荊回來,說了好半天,我都傻愣愣的,沒搭腔。
他寬衣過後,抱起我,放在自己腿上,胡子拉碴地蹭。
我皺著臉,悶悶道:「我不想跟你說話。」
「為什麼?」段荊一臉無辜,「小日子來了?」
我懷著身孕,哪裡有什麼小日子,默默從他身上跳下,自己去沐浴。
段荊想進來,我被喝止,隻好站在屏風外,扒著屏風偷看:「挽意啊,你小心點,別滑倒。後背搓不到吧,相公力氣大,給你搓搓?」
呸。
上次他差點給我搓掉一層皮。
段公子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除了吃飯什麼都不行,笨手笨腳,一點都不討喜!
等我從浴桶裡爬出來,他不管不顧一把將我扛在肩頭,往屋裡走。
「怎麼懷了之後,還是這麼輕呢?挽意,你是不是又瘦了?」
伺候我的小丫頭都說,我最近豐腴不少,隻有段荊,回回嫌我瘦。
想起宮中看見的貴妃,骨架嬌小柔媚,他是想把我養胖,出去找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吧!
我縮進被窩裡,離他遠遠的,碰都不讓碰。
段荊嘆了一聲,就著我用過的洗澡水,草草洗幹凈,才上床來。
這是我與段荊少有的一次冷戰。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裡段荊帶回一個妖嬈漂亮的外室,告訴我她懷了孩子,以後段府交給外室的兒子繼承,我同他吵起來,吵了一夜。
最後是段荊把我喊醒的。
「挽意啊,做噩夢了?怎麼哭了呢?」
我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抽抽搭搭地埋怨他:「跟你的外室過去吧,我帶著兒子走……再也不回來了。」
天色尚早,黑暗中,我濕漉漉地抵著段荊的胸膛,哭得好悽慘。
段荊半晌,低低地笑出聲來:「夢裡的我,這麼混蛋啊?」
我哼哼唧唧的,不說話。
段荊一手環住我,把手伸過來:「那你咬我,撒撒氣。」
我酸溜溜地說:「段大人金枝玉葉,我哪敢咬您呀……」
段荊沒好氣道:「你們一大一小,是府裡頂金貴的人,我段大人算個屁。」
好半天,段荊戳戳我:「挽意,別生氣了,咱家的庫房鑰匙在你手裡,春生又隻聽你的,我若腦子壞了養個外室,你就攆我出去。」
一想到段荊光屁股被攆出府的場景,我破涕為笑:「我又不要錢……我喜歡你,又不喜歡錢……」
這可把段荊給心疼壞了,好不容易哄好,天蒙蒙亮就火急火燎進宮去了。
之後,一道聖旨橫空出世。
段荊不知道怎麼跟聖上說的,愣是在莊嚴肅穆的聖旨上,寫下:段荊此生隻娶張氏挽意一人,絕不納妾,若違此狀,斬立決。
據說聖上落筆時,笑他懼內,恰逢皇後從門前經過,聖上瞥了一眼,再也不說話了,寫完在聖旨上蓋了印。
至此,我算是出了名。
不少人扒我身世,有一對投靠過逆黨,被流放千裡的爹娘,有背著人命債,被秋後處斬的弟弟,段荊怎麼瞧上我的。
而此刻,故事中的主人,正錦衣華服地趴在樹梢:「挽意啊,風箏落哪了?」
我揮揮手:「右邊。」
待他扭頭尋找時,我悄悄把一個錦盒擺在桌上,那是給段荊準備的生辰禮。
我本想給他個驚喜,樹上傳來叫聲:「找著了,挽意,接相公下去!」
他坐在枝頭,揚唇舞動手裡的風箏,遮住了樹縫後的驕陽,卻比驕陽還耀眼。
我笑瞇瞇的,剛想叫他把風箏拋下來,小腹緊緊一抽,我嚇呆在原地。
伴隨著越來越頻繁的抽疼,我故作鎮定道:「相公,有個驚喜,我得告訴你。」
「什麼驚喜?」
「要生了……」
「什麼要生了?」
「我……」
樹枝發出不堪一擊的呻吟,斷裂的樹杈在明媚的陽光中傲然迎風,地上塵土四起。
段荊趴在爛泥裡,奮力嘶吼:「春生!大夫!快去找大夫!」
那一年盛夏接近尾聲,蟬鳴剛盡,嬰兒的啼哭便響徹了段府。
新府伊始栽種下的細弱的草木,今已亭亭如蓋,欣欣向榮。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