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心裡並不是恨極了自己的父親,隻是有口氣在,等對方服軟。
段荊嘆了口氣,拍拍腿:「坐過來。」
他抱著我,認真地說:「挽意,咱們兩個,還是我福氣大一些,這樣才娶到你。」
當日離家,再回去,已是外來客。
府中的下人見了段荊,都拘謹得很。
崔月華在喜房裡,幾位娘子喊我添妝,我不好拒絕,便跟著去了。
她坐在鏡子前,嬌靨帶笑。心情很好,正歪頭戴耳飾。
「挽意,人要向上爬,我想明白了。」
她這話說得奇奇怪怪,我不想和她待在一起,於是附和道:「想明白挺好的。」
能安心與段淵過日子,和和美美的,我就燒高香了。
「今夜聖上會來。」
我點點頭:「你是有福之人,祝你與二公子百年好合。」
不一會兒,就聽外面聖駕到了,我們這些為新娘添妝的婦人們不需要出門接駕,倒免了繁文縟節。
「挽意,不見見你爹娘嗎?」崔月華裝扮完畢,扭頭笑容皎潔。
對於爹娘,失望大於憤怒,當日段荊言明我與他們斷絕關系,我也默認了,自然沒有再見的必要。
我搖搖頭,拒絕了崔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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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月華笑得越發燦爛,燦爛得不太正常。
我將最後一枚發簪遞給她時,她赫然攥住我的手,揚起一抹詭異的微笑:「關門。」
原本大敞的屋門被驟然關閉,一隊鐵甲從窗外經過,鐵戟隆隆。
一種無形的驚慌彌漫開來,場面瞬間打亂,夫人們奮力捶打紋絲不動的房門,企圖逃出去,然而無濟於事。
「崔月華,你想幹什麼?」
崔月華紅妝敷面,明艷的眸子彎著:「男人如戰馬,隻要牽住了韁繩,他們便能替你開疆拓土。今上昏庸無道,端王取而代之,夫人們千萬祈禱自家男人,別站錯隊。」
一番話講完,當場嚇暈幾個。
我自然也怕。
謀逆造反。
從前隻從說書先生的嘴裡聽過,如今身在其中,方知並無傳聞中的動蕩波瀾,隻是在某個夜晚,一群人平靜地圍住了另一群人。
選對了活。
選錯了死。
8.
崔月華笑出聲來:「挽意,你我終究是不同的。有的人活在宅院之外,有的人,一輩子坐井觀天,你輸了。」
夫人們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斃,辱罵崔月華的有,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的也有,崔月華從首飾盒裡翻出一柄刀子,捅在帶頭鬧事的夫人肚子裡,那夫人疼得大叫一聲,眾目睽睽下咽了氣。
她泰然自若地拔出匕首,血跡順著刀刃滴進絨毯,她調轉刀頭,朝我逼近。
「張挽意,方才想叫你見爹娘最後一面,你不想見,可不是我不給你這個機會。」
沒想到崔月華對我動了殺心。
我害怕得連連後退,警惕地護住小腹,絆了一跤,差點倒在死去的夫人身上,還是旁人扶我一把,才勉強穩住身形。
崔月華心情極好:「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這邊,張挽意,京城的富貴鄉不適合你,端王說過,隻要他坐上皇帝,就把我指給段荊。」
「你既然喜歡段荊,為何還要與二公子定親……」
崔月華展顏一笑,「不然,我怎麼把段家拉到端王這條船上呢?」
我已無路可退,冰涼的刀刃逼在脖子上,下一刻就會捅穿我的喉管。
我就要死了,連段荊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崔姑娘,王爺有要事吩咐。」
崔月華臉上的笑容寸寸凝住,表現得極不耐煩:「幹什麼?」
她戀戀不舍地將刀從我身上移開,走出去,我嚇得軟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以為自己可以長命百歲,卻萬沒想過有一天能卷進如此大的風波裡,因此丟掉性命。
夫人們目露同情,卻誰都不敢上前幫我。
「不可能!」門外驟然響起崔月華尖銳的叫聲,「休想!」
「王爺親令,姑娘快些。」
少頃崔月華進來,臉色陰得嚇人,她一把抓住我的領子,狠狠拽出門。
我踉蹌幾步,勉強跟上她的步伐。
「你去跟段荊說,讓他選端王。」崔月華咬牙切齒,「他為何冥頑不靈!」
「……」
汗水浸透了薄衫,風一吹,我止不住地哆嗦。
我被她拿刀抵著,出了門,冰涼的刀刃灌了力氣,很快刺破皮,我不敢停下腳步,走了很久,看見前堂圍得水泄不通。
崔月華狠推一把,我跌進堂中,隻見一道明黃的身影坐在上首,來往的賓客分成了兩撥,但靠近聖上的人極少。
一穿湖藍色蟒袍的中年男人冷冷一笑:「段荊,識時務者為俊傑,若你不答應,本王便一刀穿了她爹娘。」
爹娘被人壓在堂中,拿刀抵著脖子,侍衛的刀比崔月華的鋒利,削鐵如泥,已經有汩汩血流順著脖頸淌下。
娘親早已嚇破了膽,如今突然看見我,鬼哭狼嚎:「挽意啊,快跟姑爺說說,我和你爹不能死啊……我們小老百姓,隻想好好過日子!」
我還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段老爺、段夫人、二公子,他們退縮在後,靜靜瞧著這場鬧劇。
原本,段荊是提刀站在聖上身邊的,直到我出現,他手一顫,眼神第一次有了松動。
我心裡難受得抽疼,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口。
還是算了,原本準備的驚喜,現如今,隻能叫他更加為難,我護緊小腹,一言不發。
爹娘見我不說話,破口大罵:「吃裡爬外的東西!當初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若知道你胳膊肘子往外拐,一生下來就該掐死。」
段荊向著我挪動了一步,聖上說:「段荊,你可想好。」
他牙關緊咬,扔下手中的刀,慢慢向我走近:「張挽意是我的命,月華,你放開她。」
崔月華刀刃逼得更緊了:「既明,一介村婦,殺了便殺了。」
她語氣輕快,極具蠱惑。
段荊神色一緊:「你別亂來,你今日大婚,不吉利。」
崔月華大笑起來,逼著我往後退,拉開了距離:「死了這麼多人,你跟我說不吉利?既明,我為了什麼,你不知道嗎?」
段荊的目光緊盯著刀刃,臉色煞白:「我知道,我曉得,慢一些……我求你,慢一些……」
崔月華臉上浮現出濃濃的嫉恨:「以前,你分明是圍著我轉的……是她給你下了蠱嗎?」
段荊漸漸走入端王的包圍,孑然一身,看得我心都提起來。
崔月華突然歇斯底裡地大叫:「你說話啊!為什麼不喜歡我了!為什麼要娶這個村婦!」
脖子傳來清晰的疼痛,我蹙起眉,咬得嘴唇泛白。
段荊的睫毛顫了顫,牙根緊咬,手緩緩握緊。
「挽意,成婚之日,我承諾之語,不是鬧著玩的。」
「來日,還張氏挽意榮華富貴,皇天後土,生死不負。」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段荊想賭一把。
剎那間,我反手扭住了崔月華的手腕,毫無章法地一推,在她的驚呼中,掙脫禁錮奮力跑向不遠處的段荊。
周圍是刀山火海,隻有段荊,是明光,吸引我如飛蛾撲火。
刷!
碩碩寒光刺痛了雙眼,段荊隨手握住一人的刀柄,迅速抽出,銳鋒交錯,兵戈陣陣。
伴隨四周接踵而來的騷動,場中劍拔弩張,草木皆兵。
我被緊緊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段荊單手將我死死扣在懷中,阻隔視線,另一手執刀,橫握身前,抵在端王脖子上,語氣森冷:「誰敢傷她!」
胸膛之下,是狂亂的心跳,有他的,也有我的,交織在一起。
我微微發抖,低頭埋進他懷中,不敢說話,也不敢動。
端王始料未及,老臉染上一層怒火:「都住手!」
風向立刻變得微妙起來。
段荊以一人之力,扭轉戰局。
誰都想不到,一個微末小官,全家都叛投端王的情況下,他還能臨危不亂,入陣擒王。
崔月華殺紅了眼,尖叫道:「賤婦!你敢騙我!」
她不管不顧地撲上來,被端王的守衛一刀穿心,慘叫尚未發出,便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段荊扣住我的頭,壓進懷中:「乖,相公在呢,別怕。」
我不怕,就在剛才,我做好了和他同生共死的準備。
如果敗了,我們就一起下黃泉。
分不清是誰的人高喊著援軍已至,場中一觸即燃。
兩軍對壘,鮮血四濺。森寒刀光已成虛影,稍有不慎便會身首分離。
幾顆頭骨碌碌在腳下打轉,段荊護著我,一腳踹開,把我推到聖上身邊:「求聖上看顧家妻!臣方無後顧之憂!」
「可。」
我被納入聖上的庇護之下,轉身,親眼看著段荊的身影在刀光劍影裡穿梭,好幾次,刀鋒險些從他脖子劃過,我瞧得心驚肉跳,幾欲暈厥。
「小夫人,別怕。」是聖上在說話,「朕不會讓你相公輸。」
我紅了眼眶,捂著小腹,縮在一角,哆哆嗦嗦地開口:「聖上,如果贏了……能不能封我相公一個大官啊?」
「這是自然。」
當鏗鏘的馬蹄和兵甲踏破門檻,援兵到了。
段荊站在血泊之中,身中數刀,我強撐著站起來,飛撲過去,哭成淚人。
他的血順著下巴,滴在我臉上,玉色的緞帶已悉數染紅。
段荊摸了摸我濕透的後背,氣息低弱:「嚇著你了。」
我使勁搖頭:「不……不害怕……」
好半晌,他哆哆嗦嗦地抱住我:「可是挽意啊,我害怕……」
當啷,刀掉在地上,段荊雙臂緊縛,仿佛將我揉進骨血。
段荊這年,也才二十二。
段府一片狼藉,那些叛投端王的人鋃鐺入獄。
聖上的守衛向段荊走過來,我緊張地張開雙臂,生怕他們也把他帶走。
「他便算了,」聖上在關鍵時刻叫停,「朕答應過他的小夫人,給他封個大官。」
我感激地望著聖上,半晌壯起狗膽:「聖上,我想帶相公包扎傷口……」
段荊護著我:「張氏純真,聖上莫怪。」
聖上大笑起來:「朕沒那麼小氣,快讓你的小夫人領你下去吧,瞧都給心疼壞了。」
我拉著他往院子裡走,回到當初我們居住的小院。
越走越害怕,方才不哭,這會眼淚反上來,噼裡啪啦往下掉。
我悶頭走,段荊一言不發任我拉著。
直到走進院子裡,他猛然拉住我,從後面抱上來,低頭與我臉頰相貼。
「挽意……」他聲音低低的,有些啞,方才的嘶喊已經叫他身心俱疲。
我身子抖動著,一抽一抽哭出聲來。
「好挽意……不哭了……不哭了……」
我反倒變本加厲,啜泣不已,我的手也疼,後背也疼,全是傷口,卻比不上心疼。
我永遠忘不了段荊一個人孤軍奮戰的樣子。
也永遠忘不掉那份無力感。
我差點就失去他。
幸好屋中有藥,我固執地把他摁在椅子上,揭開黏糊糊的殘破衣裳,往日他光滑的皮表,此刻已布滿細密的刀口。
「有點疼,你忍忍……」
段荊細細摩挲著我的臉,目光癡迷。
上藥的時候,袖子滑落的肘腕,他眼尖地發現我的傷口,臉色大變,一把扣住手腕:「疼嗎?」
他把我嚇了一跳,扯動了後背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我沒說他,他竟然生氣了,罵罵咧咧拎我扔到小榻上:「你們女人細皮嫩肉的,是啞巴了!不知道說?還是不知道疼?趴下!後背露出來!」
我面露遲疑,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勢,小聲說:「可能……不太方便。」
段荊惱火道:「我能對你幹什麼!上藥!」
我已經能預感到段荊會是什麼反應了,縮縮脖子,小心翼翼道:「我……有孕了……有些藥,不太方便用……」
啪!
小瓷瓶掉在地上,摔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