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荊性子乖張,如今窗扉半掩,屋中久久沒傳來動靜。
我擔心他憋著自個兒生悶氣,把燒火鉗往春生手裡一塞:「我去看看他。」
推開門,段荊長身玉立,眉眼舒展,提筆寫著什麼,不見半分沉鬱。
我不小心擋住了光,影子在墻上跳動。
段荊便知我來了,眼都不抬:「什麼時候吃飯?」
我走進,瞧見紙上赫然畫了隻白鵝,立在灘塗邊,掌上捆圈水草。
我瞅著半天不動,段荊眼皮懶懶一掀,問:「如何?看出什麼了?」
「嗯……不太肥。」
段荊大筆一頓,額頭漸漸蹙起:「什麼不太肥?」
「鵝。」
他嘶了聲,目露嫌棄:「這是鶴。」
「我沒見過鶴。」
段荊被我鬧得半分脾氣也無,隻冷道:「真是半點雅趣都沒有。」
我沒有雅趣,但我知道人餓了要吃飯。
手上沾了棗泥,頭發扎得脖子癢癢的,我扭了半天,沒把頭發扭出來,隻好求助段荊:「相公,頭發進去了。」
這是我第二次打斷段荊的「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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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詩中途被我打斷,他無奈擱筆,低頭靠近:「哪兒?」
現如今,他對我耐心不少。
我側對他,露出半截兒皓白的頸子。
好半天,沒見響動,偏頭,見段荊神色晦暗不明。
「相公……」我低低喚了一聲,想起小灶上還熱著東西,語帶哀求。
段荊清清嗓子,眨眼恢復清明。
手指粗糙,在頸子上一觸即離,勾住發絲向後撥去。
那點熱度,卻遺留在皮膚上,酥酥癢癢,逐漸變得滾熱。
我臉紅了。
熾熱的呼吸噴在頸側,段荊低啞地問道:「好些了嗎?」
我微微頷首。
段荊的黑眸在我臉上盯了一會兒,移開,繼續倒騰他那幅畫,還毫不客氣地命令我:「洗幹凈手,研墨。」
我隻見春生弄過,有樣學樣,捏起墨塊在硯臺裡畫圈。
白鶴栩栩如生,落款處的小印是他的表字:既明。
一行行楷龍飛鳳舞,比我們書塾裡教書先生寫得還好看。
我好像撿到寶了。
「其實我覺得你畫老虎也好看。」
我心裡憋不住話,脫口而出。
段荊笑了,高大的身軀保持撐桌的姿勢,靠過來將我籠罩在陰影之下:「我沒畫過,你怎麼知道?」
俊臉驟然放大,黑眸亮如星子,我慌亂地四處亂瞧,最終敗北,垂眼不敢看他。
「老虎是萬獸之王,相公心有猛虎,自然畫得好。」
好半晌,頭頂沒動靜。
我偷偷抬眼,剛好和段荊對視上。
黑眸中審度與曖昧參半,生生把我的心看亂了。
他用手指輕輕捏住我新帶的耳鐺,燭光下,我竟辨不明他眼中有多少心思。
「新換的?」
「嗯……好……好看嗎?」我羞紅了臉。
「好看。」段荊難得誇我,回身端正身姿,撫平衣袖:「走,去吃飯。」
我稀裡糊塗地被牽住手:「啊?不是不去嗎?」
「你帶了新耳鐺,總要顯擺一下。」
「可這也不值錢——」
「我段荊房裡,沒有不值錢的。」
入夜後,石燈十步一盞,有些地方甚黑,樹影錯落。
段荊親自挑了燈籠走在前,騰出一隻手牽我。
溫熱的掌心不輕不重地將我五指收攏,隨摩挲帶來陣陣悸動。
燈籠中暖黃的光,不多不少,剛好到我腳下。
從來沒人拉著我走過夜路,也沒人替我點一盞小燈。
我覺得一切像做夢。
「相公。」我喚了他一聲。
「幹什麼?」還是懶洋洋的語氣,但手上的力道大了一些,把我拽近,「大點聲,別跟蚊子叫似的。」
「這話……不適合大聲說。」我扭扭捏捏。
段荊冷睨我一眼:「你說是不說,隻有一次機會。」
「我說我說!」我緊緊拽著段荊,踮腳靠近。
他放慢腳步,高大的身軀被迫彎下,眼神冷漠地望向夜色。
「待會如果爭不過,咱們就不爭,我會好好跟著你的,你別害怕。我會的東西多,總能養活你。隻是你不要再鬥雞賽馬了……」
段荊的黑瞳漸漸從遠處收回,一轉,落在我的臉上不動了。
我們靠得很近,呼吸交融。
院子裡很黑,隻有一點微弱的燈火,和天邊一輪明月。可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段荊的眼睛也有了光,一閃一閃的,不弱於星辰。
他半晌沒說話,就在我自我感動的時候,他嘴裡突然蹦出句:「蠢東西。」
「哎!你怎麼罵人呢?」我氣得跺腳。
段荊倨傲冷笑:「小爺不靠女人養活,張挽意,想翻身當家做主,下輩子吧。」
嘴上這麼說,他卻將我攥得死死的,言辭冷冽:「抓緊了,黑燈瞎火掉溝裡,我可不救你。」
「哦……」
等我們到的時候,屋中早已開席。
似乎他們本也沒期望段荊能來,如今瞧見他,反倒慌亂,匆忙間才騰出我和他的位子。
段荊習以為常,於我來說,這樣的冷遇更是家常便飯。他給我遞帕,我替他盛湯,半分不用他人。這一刻,我和他竟像多年的夫妻,無端生出一份默契。
眾人落座,場面尷尬。
段老爺率先開口打圓場:「今夜,是為著吃個團圓飯,順帶商議懷深和尚書府大姑娘的婚事。」
我悄悄看了段荊一眼,抿唇不語。
尚書府的姑娘,是那日在花園裡遇見的人嗎?繼而眼珠滴溜一轉,轉到二公子身上,還是那般清風朗月的人,倒也合適。
二公子娶尚書府千金。
段荊娶了我。
雖說人無高低貴賤之分,可兩門親事放在一起比較,段荊心裡怕也不好受。
我生平第一次為自己的出身而遺憾,胃口都變得奇差無比。
正憂傷之際,眼前突然多出一雙筷子,夾著拳頭大的雞腿扔進碗裡。
段荊語氣冷然:「愣著幹什麼?不是餓了。」
我愕然抬頭,桌子正中間的燒雞,腿窩處有個巨大的黑洞,段荊哪裡是給我雞腿,連帶雞大腿四周的好肉一並扯下來給我。
他此刻旁若無人地扯下另外半隻腿,順手把雞翅都剜下來,放自己碗裡,示意我:「吃不飽還有,這些都是你的。」
可憐的燒雞,就剩孤零零一副骨架在上頭。
場中針落可聞。
段夫人捂嘴笑道:「這還沒過門呢,就懂得疼媳婦,日後幹脆搬出去,免得我們年紀大了,瞧著牙酸。」
聽著是玩笑話,卻等於明說了。
要分家,段荊搬出去。
段老爺沒有說話,這事我更插不上嘴,隻好低著頭,小口小口啃雞腿。
我信段荊,他要留,我就陪他爭,他要走,我就跟他走。
現下他要我吃雞腿,我就吃幹凈,一點都不剩。
段荊笑笑,沒理會段夫人的話:「爹,我娘祭日是下個月吧,把婚期定在下個月……嘖……」
此話一出,眾人臉色都變了。
二公子緩緩咽下熱茶,說:「我與大哥婚期皆要往後延些才是。月華與我都不著急,嫂嫂初來京都,未熟悉風土人情,晚些成親也是好的。」
段荊眼簾一掀:「我和挽意不必等。我娘祭日,兒子大婚她開心。你們放放吧。」
段夫人笑容都僵了:「這……是我思慮不周了,原想雙喜臨門,卻沖撞了先夫人,罪過。」
段老爺臉色不太好,擺擺手,並未深究。
「既明,你和挽意也放放吧。」
段荊爽快點頭:「成,那下月我去科考。」
撲通。
段夫人失手打翻了茶杯,熱茶潑了一身,她顧不上燙,匆忙用帕子掩飾抽動的唇角:「既明,你……你何時有這個打算的?」
段老爺也分外驚訝:「你小子,真行?」
「行不行看看再說。」段荊從我碗裡拎出帶著殘肉的骨頭,換上新的,「下個月成親和科考,總要成一樣。」
我不小心打了個嗝,忙捂住嘴。
他說成親?
真的假的!他等不及要娶我了嗎?
段荊愛憐地摸著我的頭,像摸一條小狗:「乖,吃飽了就停。」
段夫人目光在我和段荊身邊來回打量,笑著說:「成家立業的人就是不一樣了,既明八輩子的福氣,娶了挽意。」
我放下筷子:「不敢當,都是既……既明他自己……」
不小心順著段夫人也喚了段荊的表字,鬧了個大紅臉。
家宴散場,段老爺把段荊給叫住。
我隻好由春生先送回去。
路上有段二公子同行。
他頂著朦朧月光,月光如白練傾瀉在他臉上:「嫂嫂溫良賢淑,的確是大哥的福氣。」
一盞雕龍畫鳳的小燈莫名伸在我和二公子中間,原是春生跟在後面。
我心中好笑,平靜地回道:「二公子謬贊,大公子很好,是我高攀。」
「大哥脾氣如此,為何嫂嫂——」
我抬眼,小心斟酌字句,生怕給段荊丟人:「脾氣如何?他不打我,也不罵我,叫我吃飽穿暖,還有……」
還有小廚房裡一筐棗肉,今晚的兩個雞腿,黑夜中照到腳下的燈,和暗暗攥緊的手,甚至是初見段夫人那天,臨走前,他不顧眾人眼光折回去端走的那盤涼透的糕點。
我知他們貴人都瞧不上,許是連段荊自己都不曉得。
「嫂嫂,這些事,人人都能做到。」
我搖搖頭:「我這人認死理,他先是我的相公,後又護短,一樁一件的好,別人不知,我卻記著。」
「那豈不是換誰都行?隻是憑緣分早晚罷了。」
我眨眨眼:「說實話,我不知道。」
「挽意。」
身後突然有人叫住我,回頭,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暗處,樹影婆娑。
他負手而立,等我過去。
頓時,心裡雀躍,連腳步都輕快。
我折身回去:「相公,你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不知為何,段荊出現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放松了,激動地環住他的胳膊,往後面躲了躲。
段荊盯著二公子,半晌輕輕笑道:「怎麼?如此良辰美景,月華不陪你賞,便一定要找個別人來陪嗎?」
二公子微微笑道:「大哥誤會了,與嫂嫂投緣,多聊幾句。」
我聽出了不對,偷偷拽拽段荊,示意我有話說。
段荊沒搭理我:「她跟院子裡的狗也投緣。若誰都找她聊幾句,隻怕我要空房獨守了。她心善,好欺,哪日被人欺負了,我可得好好替她說道一番。」
二公子笑了:「大哥多慮,時辰不早,告辭。」
人走後,氣氛明顯沉滯許多。
我就是再遲鈍,也知道段荊生氣了,拽拽他的袖子:「我不想跟他說話的,是他沒話找話。」
「嗯,繼續說。」
我哭喪著臉:「沒什麼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