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不想要這份蹩腳的見面禮,而我又無法安置,一時僵在當場。
尷尬中,段荊聲音冷冽幽然:「趙姑姑,你眼瞎了?讓少夫人親自端過來,你是幹什麼吃的?」
趙姑姑便是送我來的姑姑,她因我挨了頓罵,臉色不太好看,低聲道:「老奴失禮。」恭順地從我手中接過盤子。
段夫人握住我的手腕,拉過去,眼中滿是欣喜:「是個心靈手巧的好孩子,婚期定在下個月,等你與既明完婚,我便把咱們段家最大的房產送你們,隻要你二人琴瑟和鳴,我和你伯父便放心了。」
我聽完,一愣,下意識地再去看段荊。
他還是那副模樣,不甚在意,仿佛此話已聽了千遍萬遍。
我忍著心裡的異樣,笑笑:「能嫁進段家是我的福氣。伯母您客氣了。」
話落,四周又是一陣低笑。
「口齒笨拙,難當大任。」
「段府豈能交給一介村婦?」
段夫人隻笑,也不說話,可見不是真心待我好。
我為做糕點站了一下午,早已腰酸腿軟,心中盼著早些回去歇息。
眼角餘光中,段荊長腿一伸,站起,懶散道:「過來,跟我回去吃飯。」
意識到他是對我說的,我心生感激。
段夫人卻不松手,嗔他一眼:「你這孩子,挽意待字閨中,豈能跟你同吃同住,不如住在我院中。」
段荊薄唇緊緊抿起,神色晦暗難辨:「你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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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言語中警告之意昭然。
我手心汗涔涔的,對夫人說:「伯母厚待,挽意小門小戶,沒那麼多規矩,我和……大公子早晚要在一起的,就……還是住在他房中。」
一旁的幾位姨母面露難堪之色:「果真是上不得臺面,生怕白得的夫君跑了。」
我沒有反駁,默默抽回手,走回段荊身邊。
段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盯了一會兒,突然揚唇一笑:「咱們家,我最講規矩,她若待慣了別人的院子,惹了我嫌,別怪我不要。」
原本段夫人還想說什麼,段荊此話一出,她硬生生打住,生怕我和他的婚事黃了。
「罷了,你情我願,我這個做長輩的也不好說什麼。」
出了院子,段荊在前面走,我默默在後面跟。
日頭西斜,餘熱不足,晚風清徐,枝頭石榴花燦爛成簇。
我沉溺於美景,一時不察,竟狠狠撞在段荊後背上。
待我站定,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壓住腳步,回身面色不善地狠盯著我。
「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怯生生並腳站好,剛好碰到一處花枝條,芬芳搖曳,落滿肩頭。
「我做夠五盤了……」
段荊拂落茜色的石榴花,氣息徐沉:「不是問你這個,夫人留你,你怎麼不應?」
我不解地皺眉:「她不喜歡你,我為何要應?」
段荊一愣,表情耐人尋味,半晌輕叱一聲:「你懂個屁。」
我一哏,沒憋住:「她都要把你攆出去了,能喜歡你嗎?」
他才懂個屁,大傻子!天大的傻子!
段荊瞥我一眼:「你敢跟我犟嘴?」
「不敢。」
段荊沒說話,背著手往前走。
我跟上,小聲嘟噥:「你下個月成婚,就要搬出去,不是分家是什麼?我不懂你們高門大戶是什麼規矩,但在我們那,長子分家,等於被趕出去。」
段荊猛地停住腳步,回頭黑沉沉地盯著我:「我分家了,沒錢了,段府將來也不是我的,你還跟著我幹什麼?」
我絞弄著手帕,瞪大了眼:「我賣給你了呀!」
「你賣給李氏了,不是我。」
說完,段荊咔嚓折斷頻繁拂面的花枝,拋進深不見底的湖水中,大步消失在道路盡頭。
我一頭霧水問跟來的春生:「李氏是誰?」
春生耳語:「段夫人。」
我哦了一聲:「他脾氣可真差。」
春生欲言又止,半晌嘆了口氣:「姑娘,以後還是少同夫人來往。公子惱了,且有得哄呢……」
哄誰?
哄段荊嗎?
我可不會自討沒趣。
我知道段夫人還有個兒子,是段府的二公子,段淵。
來段府的第三天,就在院子裡撞見了他。
真真是生得玉一般的人。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著月白廣袖自竹林間而來,如眾星拱月,途經我身側,二公子駐足側目:「可是揚州來的嫂嫂?」
大姑似乎是照著二公子的模樣來誆騙我的。
溫文爾雅,滿腹詩書的是二公子,待人溫和、克己復禮的也是二公子。
我抱著一筐曬幹的棗,怯生生地對他行了個禮。
春生說段荊不在意禮數,也不肯教我。
院子裡沒有女眷和丫鬟,以至於我的禮數毫無進步。
二公子一笑,眼眸如水中倒映的秋月,澄澈皎潔。
「嫂嫂不必多禮。」
我紅著臉退開。
緊隨在二公子身後的女子笑道:「瞧姑娘舉止生疏,莫非不是京城人士?」
我這才瞧見二公子身側的女子明眸善睞,貌美如日月生輝。
二公子笑著提醒她:「揚州來的。」
「難怪,」她走到二公子身邊,親親熱熱地喚了句:「懷深哥哥,莫讓伯父伯母等急了。」
二公子點點頭,途經我身邊的時候,微微一頓:「嫂嫂,禮數在心中,不必苛求,自在些便好。」
真是個讓人如沐春風的人。
人都走遠了,春生輕咳一聲,提醒了我:「姑娘,該回了。」
方才的驚鴻一瞥在我心中掀起波瀾,以至於途經窗格下,段荊喊我都沒聽見。
突然一束枯枝勾住領子,朝後面扯去。
我趔趄幾步,在窗邊摔了個屁墩兒,一抬頭,發現段荊靠窗,手中挑一削皮後的石榴枝子戳弄我:「進來,大熱天不嫌曬。」
我哦了一聲,進屋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坐下。
段荊皺皺眉:「我還能吃了你?過來!」
我挪挪屁股,再靠近一些。
他捏著折扇,敲敲桌面:「沏茶。」
我依言照做。
段荊嘖了一聲,瞇眼打量我:「肩平臂垂,手要穩,斟茶時微微頷首,別拿鼻孔對人。」
他的語速很慢,我乖乖任他擺弄。
斟完,他又讓我喝。
「飲茶要慢,半口就止。背不要坨,吞咽不能出聲。」
我含著一口滾燙的茶,和他四目相對,下一刻:噗……
滾燙的茶湯噴了段荊一身。
段荊一張玉面瞬間陰沉:「張挽意!你找死!」
我短促地呼吸著空氣,眼裡帶淚,委屈巴巴道:「燙……你還不讓我吸溜著喝。」
他被氣得不輕,閉上眼深吸幾口氣,勉強穩住本就不好的脾性:「你方才見誰了?」
「二……二公子和一位……」
「喜歡他是不是?」段荊都沒讓我說完,譏嘲,「想走要趁早,我還能替你這蠢物拉纖保媒。」
我一聽便生氣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喜歡他的,雖然……雖然愛美之心……」
「張!挽!意!」段荊扔了花枝,冷睨著我,「小爺這裡規矩大,不想學趁早找別人!」
我道是他抽哪門子瘋,合著他喜歡跟二公子唱反調,二公子讓我隨性些,段荊便要教我規矩。
無非是小孩子的一時意氣,我見多了。
我瞪了他半晌,坐下,重新端起茶杯:「我喝就是了,你說怎麼喝,我就怎麼喝。」
段荊沉默片刻,突然奪過去,扔在桌子上:「你是泥人?一點脾氣都沒有?」
我老老實實道:「發脾氣沒用,隻要能吃飽穿暖,我別無他求。」
段荊的火拱起來,不上不下,半晌語氣不善道:「把竹筐拿過來。」
「啊?」
「不是要摳棗核?」
我噢了一聲,眼睛都亮了:「相公要幫我嗎?」
段荊聞言,動作突然滯住,輕輕瞥我一眼,冷笑道:「不用幫忙就算了。」
「用!用!」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親親熱熱地把棗塞進他手裡。
段荊突然攥住我的手腕,細細摩挲。
一雙黑眸緊盯著我,仿若幽狼。
被他觸碰的地方有些奇異的麻癢感,我害怕極了,試探道:「你是不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什麼?」段荊眼神幽深。
「比如山藥之類的,我怎麼手麻呢?」
段荊額角輕輕一挑,垂下眼:「蠢物。」
我被他沒頭沒腦地一罵,也不高興了,和他面對面低頭做活。
奈何段荊五指生得過於精致,總勾著我目光往那邊偷瞧。
隻見他左手捏小刀,利落漂亮地一剜,圓潤的棗核便跳出來。
他哼了一聲:「看什麼?呆頭呆腦。往後再多瞧旁人一眼,我挖了你眼珠子。」
我縮縮脖子,覺得他真能做這事,躑躅很久,乖乖招認:「那我瞧得最多的就是……」
在他陰沉的目光中,我供出了春生的名字。
門外的春生失手打翻了恭桶,被隔壁的婆子罵得狗血噴頭。
段荊手中捏著刀柄,閑閑敲在桌面:「張挽意,你是老實,還是沒腦子?」
我瑟瑟地縮回手:「我是老實。」
段荊盯我半天,一笑,緋唇白齒,漆眉舒展,竟比二公子還好看。
他重新拾起手裡的活,笑罵:「德行。」
有了段荊的幫忙,剜好的棗肉堆滿小筐。
臨走時,段荊叫住我:「小爺幫了你,怎麼謝?」
我愣在原地,腦子裡突然浮現出我們村剛入門的小媳婦跟她男人說話的場景,臉突然就燒起來。
她男人每次這麼問,小媳婦都會含羞帶怯地鉆進他懷裡,吧唧親上一口。
按理說,我也該親他一口。
隻是不知他會不會惱羞成怒,把我嘴縫了。
段荊還等在原地,陽光透過窗扉,打在他俊朗的側臉,高貴清冷。
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快得不受控制。
我慢慢抱著小籃筐靠近段荊,吧唧猛親在他臉上,隨後腳踩熱炭似的,倉惶逃出。
2.
那個下午,段荊背對窗邊,紅色廣袖長袍鋪陳在窗沿,半天沒動一下,我也是,神遊天外,活都沒幹完。
晚上,熱騰騰的棗泥剛出鍋,春生便來了。
我捏住鼻子,後退一步:「春生,你臭。」
他嘆口氣:「託姑娘的福,恭桶全翻了,您多擔待。」
我把他推出廚房外,問他何事。
春生說:「老爺回來了,晚上叫姑娘和公子一並過去用飯。」
段荊便在屋那頭喊:「不去。」
這位爺是說一不二的主,往常就隨他了。
誰知春生面露難色,悄悄對我道:「聽說今夜要給二公子議親,雙喜臨門,分家這事就板上釘釘了。總要聽聽才好。」
我遲疑道:「我尚未過門,一個外人,不太合適吧……」
春生面露失望,泄氣般:「隻好聽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