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太喜歡這個男人,他那雙狹長的眼睛裡透出的精光,讓人有些不舒服。
但這是妹妹的機會,我沒有立場拒絕。
那天梁川留宿在我們家,爸媽拿出最好的酒菜招待了他,這一頓的花費夠我們全家吃一個禮拜了。
他給妹妹拍了照片,採訪了爸媽,臨走時信誓旦旦說:「等著好消息,苦日子要到頭了。」
我們其實不怕苦,隻是希望妹妹過得比現在好一點。
為什麼這小小的心願,就這麼難實現呢?
幾天後,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了那篇標題為「被鐵鏈鎖住的人生:花季少女為何被囚?」的文章。
作者避重就輕,絲毫不談及妹妹的精神疾病,反而大肆批判父母罔顧智障孩童的尊嚴。
爸爸嘗試聯系梁川,卻發現對方早已更換了手機號碼。
於是,我們又聯系了報社,得知這篇文章是轉載的。
梁川根本就不是一個正經的記者,他自己運營博客,經常發些獵奇的報道。
我用爸爸的手機找到了他的微博,上面還有他上傳的音頻文件。
一段是妹妹的,她說話結結巴巴,勉強能聽清幾個詞:「難受……我難受……」
還有一段是我爸的,他在咨詢募集善款的事情。
我記得這段對話,話題是梁川挑起的,我爸隻是順勢詢問,最後還強調了,籌錢不是目的,最重要的是看看有沒有辦法治療妹妹。
兩段錄音都不完整,截取的內容十分具有誤導性,就像我們家想利用妹妹賣慘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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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網絡上一邊倒的批判言論,怒火中燒,編輯了很長一段文字解釋原委,發在他的文章底下。
可這段話就如一粒投入大海的小石子,沒泛起半點水花,不多久就被博主刪除了。
如此反復多次,我的賬號也被拉黑了。
「惡魔父母」「畸形家庭」,網絡上的評論顛倒黑白,字字誅心。
我說要聯系記者澄清事實,還要報警抓他。但爸媽隻是搖頭,安撫我說:「算了,不要再多事,過段時間大家就忘記了。」
他們生性良善,以前卻不是這樣軟弱的人。
我知道是接連的打擊,讓他們沒了精氣神,徹底喪失了還手的力氣。
巨大的無力感像浪潮一般向我襲來,我感覺自己被卷入了海底,快溺死了。
可這篇報道帶來的影響遠不止如此。
8月恰好是果園收獲的季節,一直合作的水果批發商卻突然取消了訂單。
嘴上說著行情不好,但事實是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不過是看了網上的不實消息,自以為是地對我們進行制裁罷了。
如果蘋果賣不出去,我們家就連基本生活都難以維持了。
全家正發愁時,警察上門了,一起過來的還有村長李金水。
警察是從縣城下來的,不了解我家的情況。
他們接到群眾舉報,說爸媽涉嫌虐待。
我爸向來嘴笨,但媽媽以前是老師,一貫能說會道,現在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有的這些苦,到底要怎麼用語言來表達?
幸虧村長李金水幫著解釋了,我們也拿出了妹妹的病例證明,這才了事。
警察仍舊對爸媽進行了思想教育,臨走時還不忘批評他們,沒扮演好父母的角色。
爸爸挺直的腰背一點點垮了下來,低著頭認錯,就像個佝僂的老頭。
媽媽眼睛裡的神採也漸漸熄滅了。
你們看,生活多可笑啊。
6
那天白雪一直在發瘋,爸媽第一次沒有及時進去安撫,反而是盯著房門發呆。
我擔心妹妹弄傷自己,獨自進屋查看。
她不認得我,張牙舞爪地向我撲過來,但鐵鏈扯住了她的手腳。
我好像魔怔了,主動迎了上去,緊緊抱住妹妹。
她拼了命打我,還在我肩頭狠狠咬了一口,但我感覺不到疼痛。
「小雪,我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我喃喃自語。
未來的路,黑得看不見一絲光亮。
接下來幾天,家裡的氣氛都很凝重,隻要出門,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爸爸聯系了好幾個批發商,生意都沒談成。
水果容易爛,賣不出去就血本無歸,我們家承受不起。
我跟爸媽說:「我不念大學了,出去打工賺錢。」
爸爸低著頭不說話,媽媽抹著眼淚回了房。
我們心裡都清楚,如果再沒有收入,就算想上學,也肯定是交不起學費的。
我隻是主動把這件事提出來,減少他們的負罪感而已。
我在縣城找了份服務員的工作,年紀小總是受欺負,但回家後還是強打起精神,笑呵呵說,「長大了能自己賺錢真好。」
爸媽看出我在逞強,變得比以往更沉默了。
爸爸頻繁地找借口一個人出去散步,我知道,他又出去求人了。
終於,有一天回家後,他興奮地跟我們說:「有辦法了。」
原來是村長借了爸爸一輛三輪車,他打算將採摘好的蘋果裝車,運到城裡去賣。
我碰巧在家休息,就自告奮勇跟著一起。
天蒙蒙亮我們就出發了,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太陽剛好升起。
我扯開嗓子叫賣,很快就招攬到了顧客。
爸爸是個內斂的人,這會兒卻也學著我大聲吆喝,每成交一單,聲音就越洪亮。
第一天生意很好,收攤的時候我久違地在我爸臉上見到了笑容。
如果這一刻,停留得再久一些該有多好。
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有幾個小孩經過,吵著要吃蘋果。
他們的父母一把將他們拉開了,不知道耳語了些什麼,這幾個孩子就跑過來,對著我們罵:「毒蘋果!毒蘋果!」
那幾個父母面上有些尷尬,但怎麼都攔不住孩子叫嚷。
突然有人喊了聲「城管來了」,周圍的攤販一溜煙上車跑了。
我們也想逃,可幾個孩子圍在邊上,怕傷到他們,我爸不敢開車。
所以我們被抓住了。
城管說要沒收車輛,還要罰款。
三輪車被拖走的那一刻,我爸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他崩潰的樣子。
回家之後,爸爸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媽媽知道事情原委後一直沉默。
我以為這個家再難有歡聲笑語了,沒想到第二天,爸媽像是突然想開了,說要帶著我們出去散散心。
妹妹像是感知到了什麼,一整天都格外配合。
我們去城裡買了新衣裳,逛了遊樂場,還一起拍了很多照片。
晚上,媽媽做了一桌好吃的,就像過節一樣。
好久好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日子了,真好啊。
媽媽一個勁給妹妹夾菜,同時不忘囑咐我:「多吃點。」
爸爸難得地喝了酒,吼了兩嗓子:「真痛快!」
幾碗下肚後大約是醉了,他紅著眼睛給我們道歉:「對不起啊……」
我剛想說沒關系,我會努力賺錢,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的。話音未落,他就倒下了,渾身抽搐,並吐出一大口血。
我嚇壞了。
媽媽淚眼婆娑,哽咽著和我說:「小潔,我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一起走吧。」
我的腹部開始有絞痛感,我意識到,自己中毒了。
我這是要死了嗎?
人死了之後,會去哪呢?
如果真有閻羅王,我可以問問他,為什麼這輩子這麼苦嗎?
我的人生才剛開始,就要結束了啊。我都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好不甘心啊……
我其實不想死啊……
誰能來救救我?
啊,沒有人,隻有我自己。
「救命啊!救命啊!」我一邊摳著喉嚨,一邊跑出去求救。
跨出大門的那一刻,視線開始模糊,全身的力氣一下子全散了。
我摔倒在地,當眼前的世界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我看見了一個人。
所有的變化,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7
我醒過來的時候,人在醫院,洗了胃撿回一條命。
是村長救了我。
爸媽是奔著求死去的,毒藥的攝入量很大。村長到的時候,兩人已經不行了。
我吐了一些出來,保住了小命。
白雪食量小,也幸運地活了下來,但一直昏迷不醒。
爸媽沒有親戚,出院後,我們倆就住進了村長家。
他們夫妻年過半百,但沒有孩子,就收留了我們。
李叔和李嬸是極好的人,對我格外照顧,給了我從未有過的關愛。
是他們幫助我,從失去家人的無助和悲痛中恢復過來。
父母的葬禮是他們幫忙操辦的,白雪還未蘇醒,也一直是李嬸在細心照料著。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們從我家找出了我藏起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替我交了學費,還親自送我去了學校。
那會兒其實已經開學了,我因為住院沒趕上報到,他們早早就替我向學校請了假。
我順利踏進大學校園的那一天,李叔李嬸站在學校門口久久不願離去,就像那些普通的父母一樣。
十月天氣轉涼了,秋風拂過臉頰,卻很暖很暖。
以前為了趕回家幫媽媽照顧妹妹,我整個高中都是走讀的。
現在我的學校在市裡,回村需要半天時間,李叔李嬸給我辦了住校。
白雪現在昏迷著,不需要像從前那樣隨時守在身邊。
我終於重獲自由,開始了正常的大學生活。
怎麼來形容當時的感覺呢?
就好像快溺死在海裡的時候,突然被人撈了出來,大口大口的空氣灌入肺裡。
沒錯,是重生的感覺啊。
曾經那些可怕的記憶在我腦中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充實的學習生活,和久違的輕松感。
可好景不長,三個月後,白雪醒過來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傷了李叔和李嬸。
我收到消息趕回家的時候,妹妹已經被綁起來了,李叔的左眼瘀青一片,李嬸的額頭腫了個大包。
他們本不用承受這些的。
愧疚感讓我無地自容。
我想帶著妹妹離開,可我們又能去哪呢?
李叔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怕我自責,遞給我一個剝好的雞蛋,說:「去給你李嬸揉揉。」
李嬸也輕聲安慰我:「俺們倆沒事,都是粗人,皮糙肉厚的。」
他們說把我當成了親生的孩子,讓我別多想。
我哇地一下哭出了聲,我好想留在他們身邊。
人這種動物,最不怕吃苦,怕就怕苦盡甘來之後,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幻夢一場。
嘗到甜頭之後,就真的很難再回去了。
妹妹又被套上了鐵鏈,我隻要學校沒課,就趕回來守著她。
學期最後一天我回來得早,不小心聽到了李叔和李嬸的談話。
李叔抽著煙,一臉愁容,「要不給白雪找個精神病院?」
李嬸在一旁按著計算器,皺著眉頭,「得請看護,要花不少錢的。政府給的補助根本不夠,咱還要供小潔讀書呢。」
李叔聽完長長地嘆了口氣,「小潔是個好孩子,就是被這個妹妹拖累慘了。」
「誰讓你當時兩個都救的?」
「有其他人在場看著的呀。」
「那以後到底咋辦?」
…………
畢竟不是親生父母,天天照顧一個瘋瘋癲癲的孩子,一定已經到極限了吧。
我走進家門,裝作無事發生,默默進了妹妹房間。
「真羨慕你,什麼都不懂。」我扯出一絲苦澀的笑。
白雪又犯病了,狂暴地看著我,鬧得比平常更兇了。
一直到深夜,都不曾停歇。
我聽見李叔、李嬸的房門開關了許多次,一定是睡不好。
寂靜的黑夜裡,鐵鏈哐當哐當的聲音突然讓我覺得無比煩躁,這根鏈條就像鎖在了我身上,怎麼都無法掙脫。
如果沒有妹妹,那該有多好。
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想法。
等妹妹睡著後,我走到她身邊,直愣愣地盯著她看,就像曾經她砍我的那個雨夜一樣。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一旁的枕頭,捂住了妹妹的臉,閉上眼睛用力按了下去。
沒有遭到抵抗,我覺得有些奇怪,睜開眼,看見妹妹的雙手緊緊拽著床單。
她沒發出一點聲響,就像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她現在,是清醒的嗎?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慌忙移開枕頭。
妹妹的手跟著放松了,但眼睛仍然閉著,就像還在睡夢中一樣。
我想道歉,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悲劇的種子,就是這時候播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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