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頭來:「你說的幫他找全天下最好的醫士,你找了嗎?」
殷九清有些說不出來話,聲音壓得很低:「那場葬禮之後,方側妃便帶他外出散心去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就非要提起他嗎?」殷九清眉頭緊蹙:「你愛過柳朝明,愛過皇兄,現在他們都不愛你了,你為什麼不能退而求其次順便愛愛我?」
看向殷九清的眼神多了幾分悲憫,我忽然覺得自己也沒有那麼可憐。
65
殷九清撤走了守在殿門口的侍衛,不再限制我的行動了。
他派內務府的人送來許多珠釵首飾,內務府的公公笑瞇瞇地奉承:「珍妃娘娘,您這恩寵可是頭一份,皇上心裡記掛您呢。」
我覺得討厭。
在王府的時候,殷九逸也常常送我東西,不會有討厭鬼時時刻刻提醒我要感恩戴德。
我在鉆牛角尖,我陷入了反反復復無法擺脫的情緒中,一點微乎其微的細節都能使我厭惡煩躁。
我不喜歡宮裡的女人,不喜歡她們嫉妒又不甘的眼神,好像我分走了本屬於她們的恩寵。
我變得囂張易怒,聽見嬪妃在背後罵我便命人狠狠打她們的嘴,我在後宮風評越來越差。
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誰都敢嘲諷我。
那時她們嘲諷我不是因為我是庶出,而是因為,我是風塵女子所出。
如今我成了皇帝最寵愛的女人,還是受盡了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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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懼怕板正嚴肅的殷九清,不敢勾引,便整日說些酸話,艷羨我的恩寵。
這日我在御花園散步,桂花樹後一個妃嬪模樣的女人揪著桂花不耐煩地往地上踩,對著丫鬟不住地嘟囔:「天生狐媚子樣,偏偏又裝出一副高傲冷淡模樣,看見她那副模樣就討厭,誰知道私下怎麼勾引皇上呢?」
這樣的話從小到大我聽得太多了,我惱羞成怒地代入了自己。
「你又是哪位?」我對她沒有印象。
我冷不丁地一出聲,嚇得那人猛得失了神,慌亂地垂下頭,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珍妃......珍妃娘娘萬安,妾身是福安宮的慕美人。」
我上前兩步,猛地捏住她的下巴下打量,猝不及防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皇帝都不敢罵我,就憑你,也敢對我指指點點?」
殷九清和齊梅並肩而來,他走上前看了看我紅腫發麻的手掌,輕說:「手該疼了。」
轉頭他便沉了臉對著地上跪著的美人說:「美人慕氏,不守規矩,以下犯上,罰俸兩月,貶為才人。」
「皇上,年節將至,各宮正是使銀子的時候,不如罰俸一月略作懲戒?」齊梅施了一禮,向著殷九清求情說:「慕美人膽子小,許是無心之失,還望陛下看在她是初犯,饒恕她一回。」
「既然皇後替你求情,那便罰俸一月。下次若敢再犯,朕絕不輕易饒恕,還不回去閉門思過。」
「多謝陛下,多謝皇後。」慕美人紅著眼圈退下了。
「後宮的風言風語,一刻都不曾止息,最近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皇後是時候該好好管管了。朕顧忌著你的臉面不忍苛責,隻是這種事情,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是,臣妾知曉了。」齊梅掃了我一眼,緩緩道:「是臣妾的疏忽,讓妹妹受委屈了。」
「好了,此事錯不在你,你回去吧。」殷九清揮了揮手,示意齊梅下去了。
此時的殷九清才像是我認識的殷九清,理智威嚴,不容辯駁。
「這般肆意樣子才像你。」殷九清轉身對著我說:「秋荷,你要一直這麼肆意下去。」
我很認真地端詳著殷九清,說出了心裡的想法:「你發現了嗎?在我面前,你變得不像自己。你本是飽讀詩書,剛正不阿的太子殿下。後來你變得越來越陌生,我都快要不認識你了。」
「我今天才明白,你還是你。你隻是在我面前收斂起來,故作溫柔,曲意逢迎,那並不是真正的你。為了一個不喜歡你的人變得面目全非,你覺得值得嗎?」
殷九清的眉漸漸聚攏在一起,話語間隱隱透著怒意:「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在皇兄面前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嗎?你本是這般肆意張揚之人,在皇兄面前你變得溫和順從。變得不像自己的人,不是我,是你。」
「誰不想做端莊溫和的大家閨秀,誰願意整日劍拔弩張?隻是風雨來了,我不得不從殼子裡出來,我要保護自己,我從來都沒有選擇。」
「好,好,好。」殷九清皮笑肉不笑:「是我誤解了你,是我不了解你,隻有他最懂你。可是他已經傻了,他離開京城了,他不記得你了,他不要你了。」
他的話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鼻頭漸漸發酸。
我激烈地反駁,尾音都顫抖了:「他才不會不要我,是你要逼我進宮,是你要挾我的。」
殷九清默了片刻,聲音越來越低,無端染上了幾分悲戚:「是你先求我的,是你有求於我,是你自己答應的。」
「當年也是他趁虛而入,是他仗著父皇的寵愛,卑鄙無恥搶走了你,你本就應該是我的妃子。」
「明明是你對我不聞不問,你的母親才會錯意,逼著我喝下墮胎藥。是你為了你的帝王業放棄了我,是你放棄了我和我的孩子,你為什麼以為我還會毫無芥蒂地嫁給你。我們之間橫亙著一條人命,你讓我怎麼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就算沒有他,我當時也不會願意嫁給你,你沒資格說他的壞話。」
殷九清終於啞然,嘴唇翕合半晌仍是不發一言,最終他沒再開口,徑直轉身離開。
66
冬雪簌簌而落,我和殷九清的關系也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堅冰。
我不願意理他,他也不願意理我。
章錦燦在不久前被許配給了林老學士的嫡長孫。
林家世代清流,不涉黨爭,不知因何緣由才會一反常態,娶了皇帝的表妹。
我想了想便又了然了,太後和殷九清那般縱容章錦燦,事情也不難想了。
這日,殷九清去了林府參加章錦燦的婚宴。
我剛鉆進棉被裡,殷九清被小德子扶著,醉醺醺地推開了我的門。
他腳步虛浮,一下子跌坐在我床下的地毯上,雙目惺忪地瞧著我看,眼睛裡蒙著一層水汽:「秋荷,你還生我的氣嗎?到底怎麼樣你才會原諒我。」
「你出去。」我的聲音比冬雪還要冷。
「是不是孩子的事情在你這裡永遠過不去?」他晃晃悠悠站起來,彎腰俯在我的床邊,伸出手想摸我的臉頰。
「出去。」我雙眼噴火地強調,啪地將他的手打掉了。
他忽然倒了下來,渾身的重量悉數壓在我身上,雙目迷離地撫摸著我的眉骨:「別動,給我抱抱,就一會。」
「啪——」響亮的巴掌聲劃破了靜寂的黑夜。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打了他一巴掌,目眥盡裂地瞪著他:「我和你不是這種關系。你清醒過來了嗎?出去。」
「秋荷,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你逗逗我,假裝愛愛我,哪怕是裝的?」他拽著我的手腕懇求,情緒越來越激動:「我用盡各種方法,你就是油鹽不進,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麼做?」
喝醉酒的殷九清和平日裡很不一樣,我害怕他,我搖著頭連連往後退。
他粗暴地將我摟進懷裡,吻住我的唇:「以前你就是這樣親我的,你都忘了嗎?」
我打了他的臉,光腳跑下了床,驚慌失措朝著門外跑去。
地上是厚厚的積雪,光腳踩在雪地裡,涼意直竄到後背。
天空中的雪花還在飄,落在臉上涼涼的,一摸臉,臉上卻是熱的。
「秋荷——」
「娘娘——」
我穿著單薄的中衣,赤足在雪地裡奔跑,抱緊了雙臂還是凍得渾身發抖,嘴唇都凍得直哆嗦。
雙腳沒了知覺,一個走神,我重重趴進了雪地裡,怎麼都起不來了。
我討厭這裡,我討厭皇宮,我沒有地方去,我哪也不能去。
「我讓你這麼難過嗎?」殷九清將我從雪地裡抱了起來,熱乎乎的臉頰貼著我的,眼神清明過來。
「太子哥哥,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以前不該勾引你,我真的知道錯了,全是我的錯,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腦子裡也是昏昏沉沉的,我頭好疼。
我生了一場病,發了高熱,在床上躺了好久。
我吃不下去飯,心裡像是堵著大石頭一樣難受,我想回家,可是我沒有家。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明明殷九清隻是親了我一下,可我還是那麼難受。
我有愛人,我不想讓他親我。
我躺在床上養著病,忽然聽給我診治的太醫說,安王爺和側妃回來過年了。
隻是安王得了風寒,治了一路都沒治好,又遇上大雪天氣,回來發了高熱,數日不退。這幾日王府將太醫院的太醫都請便了,就是沒有起色,情況很是危急。
混沌的意識瞬間清醒,一顆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我好想殷九逸,我好想見見他,我想他。
「太子哥哥,我想去王府看看他。」我跪在殷九清腳邊,無措地摳著地上的毯子:「聽說他情況很是危急,我想去看看。」
殷九清從一堆折子間抬起頭,墨色的瞳孔像是深不見底的深淵:「胡鬧,你是妃子,他是王爺,你因何去探?」
他招招手,我來到他面前,他順勢將我抱在他的大腿上。
四周內侍默默退了下去。
他一手摟住我的腰,一手捏住我的臉,面無表情說:「哪次你不是避我如蛇蠍,你隻有在求我的時候才會這麼乖順。」
他很知道怎麼對付我,我若是強硬,他便作出一副卑微示弱模樣。我一示弱,他又立馬強硬起來。
兩手摟緊了我的腰,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我,像是吐著信子的毒蛇,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這次是你要求我的,你親親我,我就讓你去。」
我覺得屈辱,我掙扎著從他身上下去,卻被他摟緊。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從來不會這樣對我,你不會說這些話,你變了,以前的你會臉紅會害羞,現在的你滿腹心計——」
殷九清打斷了我的話:「那時我恪守規矩,絲毫不敢行差踏錯,一舉一動力求做到最好。可最後我得到了什麼?你走了,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哥哥卻娶了你。明明是我先向父皇求娶你的,他說要考慮。他嫌我德不配位,不足以擔當大任,他派我出去辦差事。我本以為回來之後他便會答應將你賜給我,誰知,他轉頭他就將你許給了哥哥。」
「明明是父皇將我教成這個樣子的,我按著他的要求長成了一把標尺。後來,我無意間聽到他和大臣說我過於死板,做事優柔寡斷,他竟然這樣評價我。」
「母後也嫌我是個廢物,我出去辦差事,她竟敢殺了我的孩子。我的確沒想好將這個孩子怎麼辦,我也的確在擔憂我的帝王之路,可我從未想過殺死這個孩子。她竟敢殺了我的孩子,我這個太子當得像個笑話。」
「還有那次狩獵,明明我也奮不顧身地去救父皇。明明是我受了傷,父皇卻隻惦記著皇兄,他全然忘了我的傷痛,他眼裡隻有皇兄。」
「還有李榮川,他竟敢如此對你,我都不舍得那樣對你,他竟敢如此。」
殷九清臉上臉上的表情愈發凝重:「秋荷,若你親眼看到你的母後是怎樣一步步毒害了你的父皇,你也沒法不變。」
我嚇得捂住了嘴,殷九清斜睨了我一眼,繼續道:「我去質問母後,她卻笑著問我,『若他不死,何時才有你的出頭之日?今年你已二十有一,若他不死,莫非你是想等到四十歲登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