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恨玉不跟我說話了。
她好像一夜之間打起了精神,她開始親自照顧殷九逸,連他的院子都不讓我進。
其實這也算是好事。
我抱著元寶想去看看殷九逸,她將我堵在院門口,語氣帶著不屬於這個季節的寒意:「你不是要走嗎?你怎麼還不走?」
「我能去看看王爺嗎?」
「他傻了,你還有什麼可看的,你這般虛情假意,不看也罷。」
我輕輕抿著嘴唇,轉過身抱著貓離開。
「章秋荷,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你說了我就信你。」她在我身後喚我。
我沒回應,她若是知道是我害死了語容,我會比現在更難過。
殷九清又來了王府,看著我滿面淚痕,他背著手站在原地:「秋荷,跟我走吧。」
「是不是你故意讓恨玉聽到我們說話的,否則那麼多侍衛,她怎能闖進來,你就非要如此嗎?我不是都答應你了嗎?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隻是不想你活得這麼辛苦。」
殷九清深邃的眉目間帶著說不出的倔強:「你到底想我怎麼樣?我一直恪守著君子之禮,把自己的情誼藏在心裡,遠遠望著你卻不敢靠近,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敢做出過分的舉動。若你真能幸福,我遠遠望著又何妨?可是你現在過得不幸福,他傻了,他已經傻了,他不能保護你了。你照顧完他照顧方側妃,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你以為我就忍心看著你痛苦不堪、傷心不已的模樣嗎?我也有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我的時候,我不會痛嗎?」
「是你要我幫你報仇,是你答應回到我的身邊來,是你自己選的。」殷九清走近兩步,眼尾飛紅:「你忘了嗎?我們之間也是有過好時候的。以前萬般,都是我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你將我當作人看了嗎?我是一個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怎麼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怎麼重新開始?我可以回到你身邊,我永遠不會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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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你肯回到我身邊,那便夠了。」
「你說你會殺了李恆,你說你會找遍天下的醫士給他看病,你不要再騙我了。」
「好,皇兄會成為最富貴顯赫的王爺,王府絕不會任人欺凌。」
殷九清小心翼翼伸出手,試探著摸了摸我懷裡抱著的貓,專注地注視著我,嘴邊緩緩浮現出一個笑意:「我們走吧。」
跟著殷九清剛跨出府門,恨玉紅著眼圈在我身後大吼:「章秋荷,出了王府的門,你再也別想回來。」
我沒敢回頭。
我走的時候,僅僅帶走了我的貓,小桃都沒帶走。
宮苑深深,我一個人,不需要人陪。
殷九清並未將我帶進宮,他送我去了靜安寺:「此處環境清幽雅致,你且在這安心住下,等國喪期一過,我來接你進宮。」
「你什麼時候能殺了李恆?」
「你入宮前,我會解決好此事。」
靜安寺是一處香火並不旺盛的寺廟,主持給我找了一間幹凈舒適的廂房。
這間寺廟有一間側殿,供奉著給我死去孩子的長明燈。
殷九清曾在上元節的燈會上同我說起過,如今當我真的看到這盞燈時,心中不免有些悵然。
我不忍再看那盞長明燈,跪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虔誠地叩拜,求他保佑殷九逸一切平安。
我沒能同他好好道別,輕而易舉地離開了他。
早知道如此的話,我不要他娶我了,早知道如此,我一開始就嫁給殷九清好了。
假如我當時憑借著殷九清和皇後對我死去孩子的愧疚,用盡手段扶搖直上,我想,我會活得很好。
可是,我隻是蕓蕓眾生裡的普通人,不夠理智,不夠堅定,總是搖擺不定。
以前想著,有一個知心愛人,與他一生相伴,不要榮華富貴,我們清貧一生也是極好。切切實實沖破世俗的禁錮去做了,差點誤了柳朝明的一生。
後來想要權力,手腕不夠,腦子也不好使。情緒上頭的時候對殷九清做了壞事,又想放棄,總是搖擺不定,總覺得沒人欺負我,也不是非要權力不可。
再後來想要留下孩子,想要個人陪陪我,幻想老天眷顧眷顧我,叫我也嘗嘗親情滋味。做過壞事的人是不會被上天眷顧的,孩子死了。
再後來想要很多愛,在殷九逸那裡切切實實得到了。不管外界怎麼說他風流花心,我還是深深感覺到了被愛,可是,造化弄人,世事無常,短暫地得到了又將永久地失去。不僅如此,還害了那麼多對我好的人。
是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老天嫌我麻煩,所以不願意實現我的願望。
現在我不貪心了,我隻想求神明保佑,保佑殷九逸好好的,不求他能想起我,隻求他無災無難,長命百歲。
隻是,有些遺憾,我還沒有同他道別,沒有同他說起過愛。
61
七月多,靜安寺上始有涼意。
柳朝明提著一壺竹葉青來山上看我。
他說:「秋荷,今天是你的忌日。」
我尚處在他無故出現在靜安寺的訝異中,尚未反應過來,他繼續說:「你去寺廟給王爺祈福,寺廟側殿著了火,你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我愣了愣,如今我連章秋荷也不是了,世人眼中的章秋荷已經死了。
「你是從我的葬禮上過來的嗎?」
「皇上公務繁忙,他請我來看看你。」柳朝明給兩個杯子中各自倒滿了竹葉青,他端起一杯,仰頭一飲而盡:「我終究沒能幫到你,每一次。」
我沒說話,端起了面前的酒杯閉著眼喝了下去:「柳朝明,他們都是我害死的你知道嗎?當時殷九逸給皇帝做了珠子手串,他給我也做了一串。我殺李榮川的那個晚上,手串崩開了,珠子散了一地,後來那些珠子被李恆找到了,他會變成那樣,全是我造的孽,真相就是如此,你不用再幫我查探了。」
他嘆了口氣,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喃喃自語:「除了進宮,已經無路可走了嗎?」
兩行淚滑落,我急忙伸手抹去了:「你今天見到他了嗎?」
「他說他的貓丟了幾天了,哪裡都找不到,他坐在臺階上哭鬧不止,方側妃都沒辦法。」
「以後,你幫我多去看看他吧,是你找到的他們,他們不會排斥你。」
「秋荷,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柳朝明的頭深深埋了下去:「我見過你看王爺的眼神。我知道,你並不愛皇上。進了宮可不要做傻事啊,缺了情愛沒什麼的,人沒有情愛也能好好過日子的,一輩子很長,你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
我才十七歲,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可我怎麼覺得這麼累呢,十七年的人生都已經疲累至此了,再活得長長久久可該怎麼熬下去啊。
我目送柳朝明離開,天青色的背影踩在一級一級的臺階上,慢慢走遠了。
我在靜安寺住了兩個多月,慢慢地,黃葉又紛紛落下來。
有天晚上,我在假山旁的小亭子裡賞月,秋天的月亮總是很高,月光朦朦朧朧地灑在大地上,將人照得都迷離了。
我被月光照得朦朦朧朧,趴在欄桿上恍恍惚惚想起了殷九逸。
那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我有漂亮的衣服,華美的珠釵和喜歡的少年郎。
一個黑影忽然覆住了我的眼睛,我被嚇得一抖,黑暗中各種感官更加明顯,雞皮疙瘩爬了滿身,我大叫著掙扎起來。
「別怕,是我。」
殷九清往假山那邊退了退:「九月初九重陽,寓意長長久久,你的生辰是個極好的日子。」
說話間,假山旁的池子裡突然一盞一盞飄來了許多荷花燈。
殷九清的臉在越來越多的荷花燈中亮了起來:「秋荷,生辰喜樂。」
他從懷裡掏出來一把精致繁復的荷花步搖遞給我,那步搖上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小荷花,花瓣層層疊疊,看起來很是逼真,下面是三行並列的墜珠。
他慢慢靠近了兩步:「一年前這時候,我還在外面辦差事,我特意趕在你生辰前回來,想著能陪你一起過生辰。可是一回來,你卻要嫁給皇兄了。」
「別跟我提這些,也不用做這些事情。我答應回到你身邊僅是為了報仇,別無他想,不必跟我來這一套。」
殷九清舉著荷花步搖的手頓在了空中,臉上微微的笑意也消失了,將步搖往手裡收了收,指著池子裡的荷花燈說:「這些燈是我特意派人做的,喜歡嗎?」
「我根本不喜歡荷花,更加討厭秋天的荷花。」
「原來如此。」他靜默了許久還是說:「我一直以為,秋荷比夏荷更美,有一種殘缺易碎卻又頑強蓬勃的美。」
「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我緊了緊披風,轉頭走在回廂房的路上。
「秋荷,李恆年紀大了,挨不過幾日了,二十天後我來接你。」殷九清輕說。
我沒說話,加緊腳步回了廂房。
62
殷九清來接我的那天是一個晚上,我照常坐在假山旁的小亭子裡呆呆地盯著月亮看。
他提著一盞琉璃燈,帶著滿身的酒氣踉踉蹌蹌地坐在了我的身側,眼睛被琉璃燈照得亮晶晶的:「你看,你,你喜歡這個嗎?狩獵時皇兄提著的,後來碎了,碎了,我當時看著,原來你喜歡這樣的東西。這和那個一樣,是一樣的。」
「李恆死了?」我問。
他點點頭說:「死了。」
李恆一死,我的日子也到頭了,我點點頭:「知道了。」
話音將落,我起身準備回廂房。
剛走到假山旁,猝不及防被殷九清扶著後腦勺按在假山上,帶著深秋涼意的唇粗暴地吻住了我的。
我狠狠咬了他一口,血腥味在嘴裡蔓延,他吃痛後退了兩步。
殷九清紅著眼說:「你給我服個軟,秋荷,你不是最想要權力嗎?我給你,皇後之位給你,什麼你想要的都給你,好不好?你再叫我一聲太子哥哥,好不好?」
他醉了,什麼天方夜譚的話都能說得出來。
我不想要權力,也不想當他的皇後,更不想百年之後同他合於一墳。
素手攀上了殷九清的脖頸,我朝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殷九清先是一愣,後又回摟住我的腰。
我卻趁他情動,在他耳邊幽幽出聲:「你不是說我是不守婦道嗎?還說我是不知禮義廉恥的狐貍精?太子殿下,你看看你如今在對你的嫂嫂幹什麼,你才是賤人。」
殷九清震住了,我順勢殷九清狠狠按撞在他身後的假山上,帶著快意痛罵:「你不知廉恥,罔顧人倫,我偏不如你的願!我是答應了要回到你身邊,但我永遠都不會愛你。」
我理了理衣衫,快步出了假山。
「嫂嫂?章秋荷已經死了,你才不是我的嫂嫂。」殷九清追上來抓著我的小臂,目光沉沉:「世上早已沒有章秋荷這個人了,你是順昌伯爵府嫡出的女兒張秋荷,更是明日的珍妃。」
哪裡有什麼明日的珍妃?
不會有明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