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了,李承煜的語氣越平靜,她就越惶恐。
「皇上……」陸柔使出了她最後一招必殺之技,她撩起袖子,手臂上的傷痕觸目驚心。
「皇上,陸家世代忠良,我當初懷著必死之心為皇上擋下一刀,從來無怨無悔。
「可俊兒,他是我家唯一的血脈,還請皇上憐惜他,不要派他單獨去對戰羌戎。」
陸柔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沈冬呢?沈冬為何還不出來?迎戰羌戎一直是她的分內之事,這次大敵當前,竟敢臨陣逃脫!」
李承煜笑了,他笑得很淡,但眼底帶著瘋狂。
他一把抓住陸柔的胳膊,輕輕撫摸上面的傷疤。
動作輕柔無比,陸柔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柔兒,你害怕你弟弟在戰場上受傷,為什麼覺得迎戰外敵是沈冬該做的事?」
「你弟弟生在鐘鳴鼎食之家,身子嬌弱,那沈冬呢?她一介女子,比你弟弟矮整整一個頭,要練多少年的刀,才敢對著狼神般的羌戎人劈砍出去?」
陸柔害怕了,她試圖從李承煜手中把自己的胳膊抽回來。
然而李承煜死死地攥著她的手不放。
「柔兒,你對朕說實話,這傷,確實是你為朕擋刀留下的嗎?」
陸柔的眸中閃出無數驚慌之色,她想跪下,然而李承煜拽著她,她連跪都跪不下去。
「皇上!千真萬確!」她慌了,用頭叩著床榻,發出砰砰的聲響,「那一日御書房中的下人,都可以為臣妾作證!」
「下人?哦,柔兒說的是除了沈冬和你外,御書房那幾個負責研墨的宮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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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些宮女不都出宮了嗎,朕好像記得,有一個嫁的還是你陸府的管家。
「柔兒,那些宮女,每一個都是你的人吧?」
陸柔的額頭已經磕出了血。
「真巧啊,刺客來襲,御書房裡竟然都是被你打點過的人。」
李承煜輕聲感嘆。
他的眼中終於流露出無盡的狠戾:「柔兒,這讓朕不得不懷疑了——那個刺客,不會是你們陸家安排的吧?」
陸柔拼命搖頭:「皇上,絕不可能……」
下一瞬,她尖叫起來。
因為李承煜抽出了床頭的金烏,直接砍在了陸柔那隻滿是傷疤的手臂上。
整條胳膊掉落,陸柔痛得當場就要暈過去,然而李承煜隨即用刀尖頂住了她的下巴。
「再有一句謊言,朕便砍你另一隻胳膊。」
陸柔嚇瘋了,終於開始口不擇言。
「刺客……刺客是家父安排的,他說沈冬太得軍心和民心,一旦成了皇後,我家的日子就會難過……
「沈冬根本是個野種,她進了宮連禮都不行,如果這等卑賤之人成了皇後,我朝必然禮崩樂壞……
「皇上,家父都是為了社稷啊……」
一刀寒光閃過,直取陸柔的咽喉。
陸柔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隨即暈了過去。
然而李承煜的刀並沒有從她的喉嚨中刺進去,隻砍在了肩上。
他疲憊地揉揉眉心,對聞聲趕來的太監道:「殺了她太便宜,拖進冷宮,叫人幫她止血包扎,給水給飯,但不許給藥。」
太監們拖走了昏迷的陸柔後,李承煜摸了摸金烏,在床頭坐下來。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著。
其間有宮人來報,一封封戰報傳進來,說京城快守不住了。
李承煜沒什麼反應。
大勢已去了,他心裡是清楚的。
近十年來,能夠真正帶兵打仗的良將,隻有虎牙將軍和我。
虎牙將軍已經年老過世,而我的屍骨也早已葬於雪河。
沒人能救他了。
最後的最後,李承煜叫人帶來了白翠。
他摸著殘損的玉佩,問白翠:「冬兒臨死前,怨不怨朕?」
李承煜沒有賜座,然而白翠走到李承煜的對面,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她盯著李承煜的臉,笑道:「當初沈將軍曾經讓奴婢離開京城,明哲保身。
「可奴婢不想走。
「一是沈將軍就葬在京郊的荒山裡,她沒有親人,奴婢怕自己走了之後,沒人給她掃墓。
「當然,隻有這第一件是為了沈將軍,第二件便是奴婢自己的心願——」
「奴婢想親眼瞧瞧皇上的報應。」
我當初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白翠,讓她在我死後立刻離開京城。
她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等我安心地閉了眼,卻發現她死活不走,就這麼一直守著那座已經荒涼空蕩的府邸。
大約她一直在等這一天吧。
「回答皇上剛剛的問題。」白翠說,「沈將軍死前,並不怨皇上。」
李承煜的眼中閃過痛苦又希冀的光彩:「冬兒她……」
「她隻怨自己,太過天真,所愛非人。
「對於皇上,沈將軍沒有怨恨,隻有三個字——『不值得』。」
這是我等在陸柔的宮外,等到天明也沒有見到李承煜的那一晚想通的。
他並不是我所愛的那個人。
他騙了我,給十六歲的我營造出了一個深情至極的形象,涉世未深的我信了他。
但自始至終,我愛的不過是個泡影,真正坐在龍椅上的那個帝王,他並不是我的心上人。
如今,白翠將我的想法,一一說給了李承煜聽。
李承煜臉上的表情可謂精彩至極。
「不……不是這樣的。」他喃喃,「朕對冬兒是真心的……」
白翠看著狀若瘋癲的李承煜,臉上帶著殘忍的笑意。
「那又怎樣?」她輕聲說,每個字都像一把精準的匕首,「塞外那個落魄的皇子,早就死了。
「如今這個九五至尊的天子要給出的真心,沈將軍她並不稀罕。」
李承煜的口中再次湧出血來。
白翠不再看他,自顧自地出了宮門。
夕陽正好,她看著朱紅的墻,輕聲道:「將軍,這吃人的皇宮,我們都再也不要來了。」
我看著自己的身體,發現魂魄在越變越透明。
黑白無常來到我的身邊。
「你快解脫了。」
「為什麼我還沒走?」
「因為有人念著你,想見你最後一面。」
「是李承煜嗎?」我問,「我可不願再見他了,鬧心。」
「不是。」
「那是誰?」
「你很快便會知道。」黑白無常瞇起眼睛,看著天色,「大概一個時辰後便會揭曉。」
08.
一個時辰後。
隨著攻城錘的轟然作響,京城屹立了上百年的南城門,破了。
羌戎的鐵騎踏入了南朝的都城。
李承煜被發現時正要上吊自盡,羌戎士兵將他綁了,扔在皇城的中間。
羌戎王策馬來到他身前,一頭長發在風中飄揚。
「沈將軍呢?」他用不熟練的漢話問道。
李承煜不說話。
羌戎王提起斬馬刀,橫在他的頸間。
李承煜被迫開口了:「……沈冬死了。」
羌戎王沉默良久,隨後低聲道:
「許多年前,我父親曾請巫師佔星。
「巫師說,南朝氣數已盡,但卻有一顆奇異的星子打破了星軌,能夠再強行保南朝十年。
「孤原本推斷五年後才能攻破都城,沒想到,今天便實現了——原來是那顆星子自行墜落了。」
李承煜抿緊了唇,痛不欲生。
羌戎王橫刀立馬,輕聲嘆息。
「說起來,孤與沈將軍,還有過一面之緣。
「當年孤為了保護婦孺,落入渡河之中,被沈冬擒獲。
「本以為她會殺了我,她卻說,名將之刀,不沾弱者之血,更何況我是為了保護子民。
「於是我們相約,日後戰場相遇,必要光明正大地比試一場。
「孤直到踏破皇城前,都還在期待著與她重逢。」
羌戎王揮了揮手:「罷了。」
他叫人押了滿面死灰的李承煜下去。
當晚,羌戎王讓巫師點燃篝火,這是他們族人特有的喚魂方式。
原來念念不忘,想與我重逢的人是他。
火焰燃起,我站在其間,發現羌戎王直視於我——他能夠看到我的魂魄了。
「沈將軍。」他雙手叩於胸前。
我亦行了南朝的軍禮。
「我老了許多,你看上去還是與往日相同。」羌戎王嘆息,「也難怪,你死時也隻有十九歲,威名赫赫的神將,其實不過是個小女孩。
「南朝皇帝眼盲心盲,若是當初跟了我走,結局想必會不同。」
我淡淡一笑。
「狄慕,我生前是南朝將軍,保國是我應做之事。
「但我如今已是鬼魂,人世間的紛爭,便再與我無關了。」
羌戎王低聲道:「也罷,今世到底是緣分不夠,若有來生……」
我沒有給羌戎王說完這句話的機會。
他是天命選中的人間君主,因此他懷著執念想要見我,我的魂魄便無法離開。
但現在,他已經見到了我,執念就此消解。
我化身於無形,奔入輪回道之中。
短短一生,雖青史留名,但困於情愛,到底是不值。
若有來生,我必定會活得比今生精彩。
09.【後來】
白翠突然感覺到,有什麼一直護佑著她的東西,就這樣消散了。
大概是沈將軍的魂魄吧。
這樣也好,她困了這麼久,總算能去投胎了。
隻是可惜沒能看到李承煜的下場。
白翠沒有走,她留在紛亂的皇城裡,收集著消息,知道了李承煜與陸柔的結局。
在城破後的第七日,羌戎王處理完了別的事情,終於騰出手,來見這個已經如喪家之犬的南朝皇帝。
他沒有空手上門,而是拎著一個快要斷氣的女人。
他拖著那個女人,走進他關押李承煜的地方,把女人扔到空地上。
李承煜看了一眼,呆住了。
那個女人斷了一臂,茍延殘喘。
是陸柔。
「就是這個冷宮妃子,不知從哪得了消息,知道孤對沈將軍有傾慕之心,於是夜裡試圖來勾引孤。
「不過是相似的臉罷了,俗艷的嬌花,竟妄圖冒充塞外的寒梅。」
羌戎王不耐煩地抽出刀,砍下了陸柔的頭顱。
「南朝皇帝,你後宮中竟有這種女人,不會是你也戀慕沈冬,然後對著這種女人解渴吧?」
李承煜本已呆滯的臉上,再度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羌戎王羞辱完他,似乎也厭倦了。
「你這一生,輕信小人,害死良將,作為君王失了江山,作為男兒薄情寡義,實在是窩囊,不如盡快結束。
「我留下一杯酒,你等ťû⁵下自己飲了罷。」
羌戎王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
李承煜在房間中,靜坐了很久。
外面都是羌戎王的士兵,他逃不出去。
面對注定的死局,李承煜咬破手指,在衣服上留下了罪己詔,然後飲下了那杯酒。
那杯酒裡摻了牽機藥。
下人抬出李承煜的屍體時,他因痛苦緊緊縮成一團,七竅流血。
一代帝王,最終被扔去亂葬崗,被野狗分食。
後來,白翠離了京城,雲遊四方。
她老了,曾經清秀的容顏印上了歲月的痕跡。
人世間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於是白翠想著,不如殘生就此了卻吧。
決定了斷前,白翠突然想起來——沈將軍生前曾說,塞外梅花很美。
她想去看看。
行了幾個月的路,病了一場,她總算到了塞外。
梅花果真很美,一叢連著一叢,如雲霞,似烈火。
白翠望著望著,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她拿起半塊殘損的玉佩,埋在樹下。
然後懸了一根白綾在梅花樹上,將脖子套了進去。
突然,身後傳來馬嘶聲。
一箭破空,射斷了那根白綾。
白翠摔落在地,她嗆咳著,看向遠處。
一襲火紅衣裙的女孩馳著黑色烈馬而來,馬蹄下塵雪飛揚。
她看著淚流滿面的白翠,道:「沒出息,哭什麼?
「莫不是被哪個男子辜負了,想不開便來尋死?
「我們女兒家不輸男兒,豈能為情愛所困。」
她從馬上伸出手:「上來,我帶你去看更大的天地。」
白翠被她拉上馬,烏雲騅長嘶一聲,沖入了絢爛的梅林之中。
10.【史書】
在南朝皇城被羌戎鐵騎踏破的第十六年,塞北群山之中,匪首玉冬兒橫空出世。
她喜著紅衣,騎一匹迅烈無比的烏騅馬,酷愛梅花與烈酒,隻搶為富不仁者的錢財,分給窮人與災民。
狄慕親自率軍與她交手多次,未分勝負,最終,封其為冬臨王,在邊塞一帶,不歸屬於任何一朝,隻守護當地子民平安。
後來,狄慕因病過世,其子即位,性情暴虐,嗜殺取樂。
民生多艱之際,玉冬兒帶著五千匪兵殺入了京城,直取羌戎皇帝的首級,為天下除了一害。
萬民請願,求玉冬兒稱帝,然而玉冬兒擺擺手,稱自己隻會帶兵打仗,治理朝政她一竅不通。
她說完這話,又環顧皇宮:「而且這破地方,我看了便煩心,才不想久居其中。」
於是她又馳著烏騅而去,消失在京城之外。
自那之後,便是幾十年的亂世,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而她雖隻在史書中留下了幾頁,卻永遠被後世引以為傳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