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第三年,塞外出了戰亂。
皇帝來府上,請我出徵。
侍女稟告他:「沈將軍已經死了。」
皇帝冷笑:「為了朕娶柔兒的事,她已經賭氣了多少年,還沒鬧夠呢?告訴她,從速帶兵前往邊塞,若是貽誤軍情,別怪朕不念舊情,誅她九族!」
侍女沉默良久,俯身長拜。
「皇上,奴婢冒死稟告,沈將軍是個孤女,除了奴婢這個僕從外,沒有九族。
「她死後奴婢一直守在這裡,一是為了給她掃墓。
「二是為了睜著眼,看皇上的報應。」
01.
這是我死後的第三年。
魂魄沒有進入輪回道,就這麼一直飄蕩。
我看著李承煜封了陸柔為貴妃,無微不至地寵著。
她說最近總沒食欲,他便讓小廚房熬了滋補湯,一勺一勺喂她。
陸柔很懂事,問他:「這樣好的湯,要不要給沈姐姐府裡也送一些過去?」
李承煜便冷了臉,不耐煩道:「沈冬那種女人久經沙場,身體結實得很,哪需要補。」
陸柔又問:「沈姐姐不肯見皇上,也不往宮裡送書信,皇上不心急嗎?」
Advertisement
「急什麼?她要鬧便隨她鬧。」
陸柔軟軟地依偎進李承煜的懷裡:「好啦,沈姐姐的錯,柔兒代她給皇上賠個不是。
「皇上別生氣了好不好?柔兒給皇上揉揉胸口。」
李承煜笑:「還是你乖順。」
於是他們在帳內顛鸞倒鳳,第二天,李承煜連朝都不去上。
偶爾,李承煜也會想起我。
他會在書房看著雪地,怔怔道:「下雪了。」
我最喜歡下雪,年少的時候,李承煜會用雪給我堆漂亮的小狗、小兔子。
身邊跟了很久的太監知道他的心思,於是小心提醒:
「要不,皇上去看看沈將軍?」
李承煜回過神來,板起臉:「她算什麼東西,也配朕親自去看她。
「她自己不回宮,就永遠別回了。」
他不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就靜靜地飄浮在窗外的雪地裡,望著他。
黑白無常說,我塵緣未了,入不了輪回道。
於是我隻能飄回這原本發誓再也不來的皇宮,成天看著李承煜,琢磨著自己的塵緣如何才能了斷。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邊關來報:「羌戎進犯,不過短短半月,已經連破幾座城池。」
李承煜慌了。
朝堂之上,群臣進諫。
「能抵抗羌戎者,唯有沈將軍。」
「沈將軍雖為女流,但實乃巾幗英雄,隻要她重新披甲上陣,羌戎必會嚇破肝膽,連夜退兵。」
不得已,李承煜親自來沈府請我。
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畢竟我朝重文輕武,現在朝中能帶兵打仗的,隻有一個我。
沈府很荒涼,隻有侍女白翠拿著一把大掃帚,在門口掃雪。
她看了一眼微服來訪的李承煜,繼續掃雪,沒說話。
李承煜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
白翠曾是宮裡的一個妃子,位分很低,從八品的更衣。
她當時差點被陸柔折磨得死在冷宮裡,被我救下,寧可來我身邊做侍女,於是我求了李承煜,把她帶出了宮。
如今她再見了李承煜,依舊沒有好臉色。
「告訴沈冬,朕來了。」
白翠放下掃帚,沉默良久:「恕奴婢無法遵命。」
李承煜勃然大怒:「一介婢女,也敢抗旨?!」
白翠低聲道:「不是奴婢不願稟告沈將軍。
「而是沈將軍已經死了。」
李承煜愣住了。
他身子猛地一抖,幾乎站立不穩。
但下一瞬,他緩過神來,笑道:
「白翠,你記恨柔兒,怨朕寵幸她,倒也不必這麼騙朕。」
白翠沉默了片刻,輕聲承認:
「奴婢是記恨柔貴妃,當年她誣陷我偷了鐲子,把我關進冷宮,還放野狗咬我,奴婢做不到不恨。」
李承煜擺擺手:「柔兒那時年幼,那鐲子是朕送她的,她太過心急,所以才冤枉了你。
「但那野狗隻是意外,柔兒溫順安靜,又是最怕狗的,怎麼可能驅使野狗咬你?」
白翠平靜道:「看,這就是奴婢怨皇上寵幸柔貴妃的原因。
「皇上隻信她一人,從此盲了眼,失了聽。」
李承煜龍顏震怒。
「一個卑賤之人,也敢怨朕麼?」他失去了耐心,「朕懶得和你計較,沈冬呢?讓她出來!」
白翠垂首,平聲道:「這便是奴婢想說的,奴婢的確記恨柔貴妃,也的確怨皇上,但奴婢沒有撒謊——
「沈將軍確實死了。」
02.
荒山之上,白雪壓住了青松。
白翠帶著李承煜來到我墓前時,李承煜已經氣喘籲籲。
白翠掃掉了墓碑上的雪,上面清晰地露出我的名字。
——鎮遠將軍沈冬之墓。
我飄在旁邊,盯著李承煜的反應。
他的眼眶飛速地紅了,望著墓碑,似是不敢置信。
但片刻後,他像是反應了過來,哈哈大笑。
笑聲震落了松間的雪。
「假死,這是假死!」李承煜得意非凡,「以為朕看不穿你的把戲麼?」
「沈冬,想不到你現在竟也如此貪生怕死,想要以此種方式,逃避上戰場。」
李承煜掏出一枚玉佩,砸在我面前。
「你記得嗎,十六歲時,你和朕有過約定。
「隻要朕出示這枚玉佩,那麼無論天南海北,你都會立刻來到朕的身邊,為朕拼死效命。」
我靜靜地看著李承煜。
拼死效命麼?
我拼死過太多回了。
奪嫡時八王混戰Ṱű̂ₘ,我護著他一路從長勝門殺回宮裡,用一身的刀傷,換了他的太子之位。
他繼位時有人謀反,我頂著漫天的箭雨沖進敵陣,一刀砍了叛軍頭領的首級,保了他社稷的安穩。
後來,他要迎陸柔進宮,我心喪若死。
卻還是在他遇到刺客時,下意識地為他擋了一刀。
刺客死了,陸柔哭著撲進他懷裡,我捂著傷口回到府中,發現刺客的刀上塗著無解的慢性毒。
發現的時候大概還有七天可活,我去宮裡求見他,想交代後事。
他宿在陸柔宮裡,太監擋住我,說皇上在陪著生病的柔貴妃,閑雜人等一律不見。
現在,我靜靜地瞧著李承煜在我墓前歇斯底裡,要我實現自己拼死效命的諾言。
可我已經死了啊,沒有第二條命可以效了。
03.
當晚,李承煜罵罵咧咧地離開我的墓,回了宮裡。
一進宮門就聽到陸柔昏倒的消息,連忙去看她。
陸柔蘇醒後,拽著李承煜的袖子:「皇上見到沈姐姐了?」
李承煜冷著臉沒說話。
「是不是沈姐姐出言無狀,又讓皇上生氣了?」
陸柔撒嬌,拉著李承煜的袖子搖:「那今夜讓柔兒陪著皇上吧,柔兒給皇上跳舞,皇上心情就好了。」
過去,她這招百試百靈。
但這次,李承煜拍了拍她,站起身來:「你身子不好,就先歇著吧。」
他拋下陸柔,回了御書房。
翻了許久,找出一幅畫像。
畫像上的少女拿著火紅的梅花,清秀又活潑。
小太監站在身邊,湊熱鬧:「皇上,這是柔貴妃的畫像吧?」
李承煜愣住了。
小太監立刻意識到不對,跪了下去,掌自己的嘴:「奴才該死!」
他認出來了,那不是陸柔。
而是那個皇上最討厭的沈冬。
李承煜沉默良久,平聲道:「你起來吧。
「你提醒了朕,柔兒和沈冬……確實長得有幾分相似。」
「但還是柔兒好。」他重重地重復,「柔兒乖巧、溫順,不像沈冬,像塊死硬的石頭。」
明明十六歲的時候,他不是這麼說我的。
04.
那時候的李承煜還沒有君臨天下,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
他負責來發軍餉,認識了那一年跟著虎牙將軍打仗的我。
我是個孤女,六七歲那年,虎牙將軍從災民中撿了我,讓我給他當小丫鬟。
結果我舞刀弄槍上手奇快,更詭異的是兵書我看一遍就懂,膽子又奇大,敢單人單騎夜闖敵營,把敵軍將領的腦袋拎回來。
於是一步步成了副將。
軍隊裡沒人把我當女孩兒,除了李承煜。
我打仗回來,他準備好熱水,幫我洗掉臉上的血和泥。
黑沉沉的眼睛太溫柔了,讓人差點溺死在裡面。
他說我野性不馴,京城中的閨秀大多無趣,隻有我讓他過目難忘。
我們在邊塞的風沙裡喝過酒,斬過狼,大雪壓境的時候,李承煜攀上懸崖,為我折回一枝鮮紅的梅花。
他說,他要娶我,這支梅花就是聘禮。
我沒有別的東西,於是拿了玉佩,掰了一半給他。
那是我親生爹娘留在我身上的,我曾經寄希望於拿著信物和爹娘相認。
但現在,我把最珍貴的東西分了一半給李承煜。
「拿著它,天南海北,隻要你一聲傳喚,我就趕到你身邊,為你拼死效命。」
我那時十六歲,平生裡第一次被人愛了,恨不得當場給一條命出去。
「但是……你會娶很多很多媳婦吧?」
我問李承煜。
「不會,我有你一個就夠。」
「那你要是做了皇帝怎麼辦?皇帝都要娶好多妃子的。」
李承煜趕緊捂我的嘴:「傻子,這話被人聽見要殺頭的。」
他環視四周,見周圍隻有風雪,才湊到我耳邊,用氣聲道:
「那我就為你廢了六宮。」
為了這句話,我隨著李承煜回了京。
一次次出生入死後,在我十九歲那年,李承煜繼位了。
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娶了陸尚書的獨女,陸柔。
據說陸柔癡戀於他,為了他不思茶飯,身患重病,並放話說如果李承煜不要她,她也不要委身於不愛的男子,寧願帶著這副清白的身子死去。
她入宮的前夜,我問李承煜:「你說好的,隻要我一個。」
他哄我,語氣裡卻有不耐煩:「她那麼愛朕,願意為朕付出性命,你難道要朕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死嗎?」
於是陸柔進了宮。
從那一天起,我和李承煜之間的裂痕再難消弭。
他娶了陸柔後,要迎我進宮。
我拒絕了。
「我很早就告訴過你,我不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
這話說得冒犯,李承煜暴跳如雷。
「朕是天子!」
我嘆口氣:「李承煜,我倒希望你從未做過天子。」
也許李承煜說得對,我脾氣是太硬了。
哪個女人敢像我一樣,直呼皇帝名諱?
陸柔就是在我們兩個關系最差時插進來的。
起先,李承煜對她還是淡淡的。
後來,也許是陸柔實在溫柔如水,李承煜越來越寵她。
「天下的女人見了朕,莫不是唯唯諾諾。」
「隻有沈冬桀驁不馴,她莫不是仗著有幾分軍功,就不把朕放在眼裡吧?」
看啊。
當年給我折梅花的少年。
終於長成了冷漠多疑的帝王。
05.
羌戎又攻下三座城池。
朝中催我上陣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向李承煜。
他開始成夜成夜地睡不著,派了一撥又一撥的探子出去找我。
探子們回來,無奈地報:「皇上,恕卑職無能,找不到沈將軍。」
「出動御林軍,全城搜查。」李承煜冷淡道,「朕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幾時!」
我坐在他旁邊,看著碟子裡的桃酥,伸手想拿。
結果手從碟子中間穿了過去。
我嘆了口氣,收回手。
桃酥是我最愛吃的,邊塞沒什麼甜食,這種被陸柔嫌棄太油的點心,是我的最愛,一個人可以吃掉一大盤。
快結束吧,我累了,不願再和李承煜有任何牽扯。
我隻想趕緊了結和他的塵緣,等轉世投胎了,我一定要買好多桃酥,一口氣吃個夠。
我還沒來得及想完,陸柔就來了。
她帶了食盒,裡面都是精致的點心。
金絲餅、水晶糕,一樣一樣往桌上放的時候,桃酥的碟子被她打翻到了地上。
碎了。
陸柔沒在意。
「這等不入流的甜食,御膳房也敢呈給皇上,真是越來越怠惰了,皇上嘗嘗柔兒親手制的……」
李承煜卻突然發怒了。
他猛地站起來,整個食盒被他掀翻。
金絲餅、水晶糕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