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想寫很多,但落筆,又好像無從寫起。
小七,雖然我沒參與你的人生,可在寫這些信的時候,我仿佛真的在看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嬰兒,在一年一年踏著時光的階梯朝我走來。從第一聲啼哭開始,到牙牙學語,背著書包上學。到青春期的肆意張揚,十字路口的畢業迷茫,到工作到結婚。到後來有了自己的家庭、為兒女愁白了頭。到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身邊人一個個逝去。
終於,你也來到了生命的終點。來這裡,見媽媽。
小七,生日快樂。
希望你是真的喜歡這個世界。】
13路公交車很空,除了司機外就隻有他和旁邊的一個女人。
外面的世界一片血色模糊,摩登都市裡,血色紅唇的logo活了過來,變成一張張鮮紅蠕動的嘴,它們伸出巨舌,將這個世界拍打的翻天覆地。這個城市的建築物很高,如今在月色下,漆黑林立,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棺材。
淮城到晚上下雨了。
細細密密的雨帶著鮮血淌過玻璃車窗。
程小七抱著箱子,看著外面,青年臉上瘦得出奇,颧骨和下颌線都無比分明。
他旁邊的女人似乎精神不太好,一上車,就開始靠著座位睡覺。終於公交車過一個窪地,劇烈的顛簸了一下,女人醒了。
她痛苦地揉了下太陽穴,然後出聲問道:“我可以問一下?現在到那一站了?”
程小七說:“到淮安大學站了。”
女人:“好的,謝謝。”
她又焦急地看了眼公車車上的時鍾,秀氣的柳眉皺起。似乎馬上要面臨一件麻煩事,女人有些不安地咬了下指甲。這並不是一個符合她年齡的動作,或許她自己也發現,尷尬地一笑,放下手,重新規規矩矩坐好。她長得很好看,卻並沒有得到適合的保養,眼角的細紋和眼下的法令紋都有點深,穿著件黃色的裙子。
她有些忐忑地看著前方,醒過來就再難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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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偏過頭,主動開口:“你在哪一站下車。”
程小七將箱子抱得很緊,低聲說:“終點站。你呢?”
女人眉眼彎彎:“好巧,我也一樣。你也是去城郊嗎?”
程小七:“嗯。”
女人目光一直盯著程小七的臉看,她忽然開口道:“你可以抬起頭來一下嗎?”
程小七疑惑地抬頭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女人卻笑起來:“我進城打工好些年了,這一趟是回去見我的孩子,他應該和你差不多大,我就想看看你,看看這個年齡的男生長什麼樣,抱歉,我現在,有點緊張。”
程小七搖頭:“沒關系。”
女人似乎是真的很緊張,她抬起手又想要咬指甲了,隻是這個動作不該由一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來做。
她道:“那個,我……我可以冒昧的問你一下嗎,你這個年齡段的男生都喜歡什麼,我一直不知道該送他什麼。為這件事我苦惱很久了。”
程小七也開始感到局促了,他沒什麼和人打交道的經驗,而且推薦禮物這種事,不適合他。
女人:“不要緊張,你就說說你喜歡什麼吧?”
程小七搖頭道:“我沒什麼喜歡的。”
女人疑惑:“你還在上學嗎。”
程小七澀聲道:“沒有,我初中沒讀完就出來工作了。”每次在被問及學歷時他獲得的永遠都是心照不宣的冷落。但是這個女人沒有,她依舊用那種溫柔又親和的目光看著他,甚至帶了點笑意:“這麼早就出來工作賺錢養活自己了啊。那麼懂事,你爸媽一定為你驕傲吧。。”
程小七說:“沒有,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
女人面露難堪:“抱歉。”
程小七搖頭:“沒事。”她似乎是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主動轉移話題,看著程小七箱子抱著的書信,驚訝道:“這些書稿都是你自己寫的嗎?”
程小七:“嗯,我以前在雜志社工作。”
女人眼中的驚訝更甚了:“雜志社?天啊,你太棒了吧,我記得雜志社都隻招大學生。可以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我猜一定很精彩。”
程小七徹底愣住了。
女人眼中噙著笑意:“初中畢業還能進雜志社工作,你本身一定很優秀吧。”
程小七搖頭,澀聲說:“沒有。”
女人道:“你是初中一畢業就來淮城嗎。”
大概是這輛車太空曠,外面的雨又太嘈雜。程小七抱著箱子的手緊張到發白,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離開淮城的前夜,居然沒忍住袒露心扉,說起了那些陳年往事。他搖頭說:“沒有,我初中都被讀完,我被學校開除了。”
女人震驚:“天啊,為什麼?”
“我在火海中救了一個人,他們卻汙蔑火是我放的。”
“天啊……”女人難過地說不出話來了。
程小七從小就開始寫故事,卻還是第一次跟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他覺得自己好像在破繭成蝶,整個人都處於一種很輕浮很飄浮的狀態。
“他們汙蔑火是我放的,老師顛倒黑白,把我開除了。我回到家,我父親喝了很多的酒,拿著酒瓶想要打我,卻失足從陽臺摔了下去,摔死了。我一個人來到淮城,一開始在雜志社的倉庫工作,工作了好些年,後面結識社長,社長把我調去了做編輯,但是我的同事都不歡迎我,”
他說起了他的工作,說起了他的同事,說起這些年在大城市打滾摸爬的歲月。他做過很多工種,體會過很多人生,居住在暗無天日的棺材樓,被人排擠、嘲笑、歧視,走過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最後兜兜轉轉居然回到了最初的夢想上。因為一個電臺徵稿,拿起筆成為了故事大王。
程小七說到這裡沒忍住出神起來,他說:“我小時候,在日記本上寫我長大想成為故事大王,所以後面我的筆名也是故事大王。”
女人轉哀為笑:“真好啊,可以給我看看你寫的稿子嗎。”程小七沒有阻攔,把一篇攥在手裡《棺中棺外》給了女人。
程小七平靜說:“但是因為這個筆名,我被開除了。跟我住同一棟樓的同事偷了我的稿,他冒充我,然後汙蔑我,沒有人相信我。他們都以為我是個抄襲者,於是我的工作沒了。”
女人再度驚訝:“天啊。”
程小七道:“所以我現在要回家了。”
女人咬了下唇,欲言又止,最後她選擇低頭,去看這篇稿子。看到最後一句“故事也沒存在的必要”時。女人眉眼浮現一層難過,她道:“其實,你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出很精彩的故事,你知道嗎?”
程小七愣住,難得自嘲道:“悲慘世界嗎?”
女人搖搖頭,她說:“不,活著的意義就是體驗各種不同的人生,你的故事已經比很多人都要精彩了。看著你的文字,我好像真實地體會過你當時的心情,也看到了當時的你。”
程小七:“這並沒有什麼用。”
女人:“怎麼會沒用呢,我真希望我的孩子也能留下文字告訴我他的故事。讓我在缺席他成長的這些年,能了解真實的他。”
程小七沉默地看著她。
這個女人也微笑凝望他,看著看著,她眼眸好似浮現了一層淚光。
外面的狂風暴雨,如同命運的交響曲。
她的鼻尖有一顆痣,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會很深,就跟小時候趴在樹上對著相機做的表情一樣。
她緊張時會忍不住咬指甲,難過時會忍不住眼淚。
她的家境貧寒卻有個快樂的童年,她的婚姻不幸卻總從不怨天尤人。她吃過的苦不比他少,可歲月賦予她大人的成熟滄桑,依舊不改她的溫柔善良。從發絲到眼神,從動作到神情。這一刻,就連她滲入皺紋的淚水都那麼真實。
該怎麼去定義一個活人死人呢。有的人明明長眠十幾年,卻真實的,好像一直在他身邊。
原來時間的盡頭不是死,而是遺忘。
程小七沒有再說話。這一刻他好像坐上了諾亞方舟,他沿著歲月的河流,見到了那個完整的、熟悉的、陌生人。所以,外面就算是洪水滔天也沒什麼關系了。
砰!
突然一聲爆破聲從外面傳來,程小七往外看,就見從洪水泛濫巨舌亂舞的鋼鐵森林,疾馳而出一輛車來。那輛黑色的車處處都是刮痕,上面濺起無數血液,而此時,車窗落下,他看到在駕駛座坐著的一個青年。血雨順過他蒼白的下颌線,滴答、落到襯衫上,青年眉眼冰冷詭豔,一雙杏眼飽含戾氣,裡面的光色好似要刺破整片天地。他舉起一把槍來,槍口徑直對著他。或許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握槍了,融於黑夜猶如死神,取人性命。
砰!
程小七眼裡流露出淡淡的輕蔑來。他沒有躲閃,因為他知道這枚子彈殺不死他。
但是他顯然低估了葉笙。
葉笙的目標本來也不是他,他開槍,殺了坐在程小七旁邊的女人。
女人依舊維持著錯愕驚訝的表情,緊接著,一枚子彈徑直穿破了她的眉心。沒有鮮血濺出,沒有血肉模糊,她的身體分崩離析,好似一場夢被吹散。
程小七一下子愣住。
葉笙完全不想和他眼神對視,他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殺了程小七,離開這裡。一想到寧微塵現在還被困在公館裡,葉笙就恨不得毀了這裡的一切。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程小七轉過頭,臉色蒼白,愣愣地看著逐漸消失的人。他滿是書卷氣的眉眼間,浮現出濃濃的難過和茫然來。而女人依舊含笑地看著他,細紋密布的眼角,是泛著光的溫柔。
他伸出手,抓住的隻有雲煙。
砰!
第二聲槍響。葉笙射穿玻璃,殺死了司機,趁著程小七因為母親的死去而失神的這幾秒鍾,葉笙直接縱身一條,從玻璃窗進去,把司機的屍體丟到旁邊。面色冷漠,自己坐上了駕駛座。他再度掌控方向盤,油門踩到底,破開暴雨!
破開路障,朝倉庫衝去!
程小七盯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指間,終於反應過來了。他一下子站起身來,面色陰沉,往葉笙走去。
程小七是A+級的異端,雖然同樣是A+,但程小七在怪誕都市的力量絕對比鬼母要強大。葉笙哪怕吸收入所有鬼母的靈異值,射出的子彈都未必能殺死程小七。何況,他這一路早就耗費了不少靈異值了。為了能百分之一百的擊殺程小七他必須得給自己創造出一個絕佳的機會。
就像在淮安大學地下室,對付那些童話角色的方法,用結局終止故事,程小七的結局,其實他是知道的。
——一百年前,故事雜志社正式關門那日,藏書倉庫起了場大火。
這輛公交車疾風帶雨,破開黑霧,衝向倉庫。
程小七面如厲鬼。就在他的手要抓破葉笙的腦袋時,車身忽然劇烈震動,哐當兩聲,公交車撞上倉庫,不知道是哪個地方摩擦起火,滋滋,黑色的濃煙滾滾冒出。程小七豁然回頭,眼看隨著公交車的傾倒,他放在位置的紙箱子也隨著狂風哗啦啦,信封和稿子飛到窗外。
“不……”
程小七瞳孔緊縮,都顧不上葉笙了,他抓住車窗,任由碎玻璃劃破手掌,跳了出去。帶著火星的稿子飛到倉庫裡,倉庫裡本來就全是藏書,這一刻更是星火燎原,頃刻間火海成線成片。
“不!”
程小七咬緊牙關,追著那些信,衝進了倉庫。
《怪誕都市》的結局他坐上13路公交車離開淮城,在車上遇到了一個女人,這本來就是死亡的預兆。都不需要等到一百歲了,他提前好多好多年,見到了那個素未蒙面又無比熟悉的母親。
……程小七是在火海被活生生燒死的。
葉笙自駕駛座跳下。
他落地的一刻,後面的車身徹底爆炸,巨大的轟鳴聲和滾滾白煙卷動他的襯衫衣角。
葉笙調動著全身的血液,來凝聚這最後一發子彈,眼神刻骨的冷。
他從到淮城開始就一直活在故事大王的陰影中。那個癲狂的、幼稚的、活在童年裡的、非黑即白的故事大王。當程小七還是個人時,沒人能發現他心裡的陰暗面,因為他沒能力改善這一切,他孤僻陰鬱,不受人待見。
所以《都市夜行者》的故事,好似隻是個可悲可憐的小孩的自我安慰。
但當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那一切就變了。
他為了復原自己小時候看到的鬼故事,肆無忌憚在城市裡用鮮血造就怪誕。
他承了別人的恩情、善惡觀極端,於是擅作主張幫段詩和蘇建德實現“願望”,把段詩永久困在情人湖、用蘇建德血肉築做人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