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大王創造出《都市夜行者》, 是為了構思一個英雄, 報復壞人。我想《都市夜行者》原文的結局, 失心之人也絕對不是自願為戀人掏心的情侶。你這樣濫殺無辜算不算篡改玷汙了整個故事?”
他的聲音很輕,聽不出任何情緒。
hera重疊扭曲的臉晦暗不明, 四隻眼睛都幽幽地看向葉笙。
從她的表情, 葉笙就知道他猜對了。
hera和故事大王之間比起上下級, 應該更接近於一種合作關系。之前洛興言在秦宅發現鬼母氣息時, 說這是一個A級異端,可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是被故事大王蓋章“予生予死”的A+級異端。
故事大王贈與了hera強大的能力,同樣作為交換,她成了他故事裡的人。
以故事大王對故事的看重,“篡改玷汙”是件非常嚴重的事。
鬼母表情陰沉,她身後的椅子上開始源源不斷地冒出黑色的水,四面八方,像蛇像蜘蛛,纏上她金白的卷發。
hera停頓許久後,冷笑一聲道:“原文的結尾確實不是這樣。遺憾的是,我都沒能看到《都市夜行者》的結局。不過我知道,一個故事想要成為經典,一定要把美好撕毀給人看。如果血腥的愛情能讓故事的聽眾更多,我相信版主會原諒我的。”
葉笙面無表情低頭,手指拿起宣傳單,將其折了兩下,沿著桌面直接丟過去。
“想讓故事結尾浮上一層悲劇色彩,怎麼不從你自己入手?”
hera看著那張私立醫院的宣傳單,臉色驟然陰沉下來。
葉笙說:“你不是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嗎,隻要不是完美受害人在你這裡都是死有餘辜。既然唐家豪可以因為見死不救,而被你選中。那麼我覺得,房間裡就有最適合被挖心的完美人選。”
hera看著那張私立醫院的宣傳單,一瞬間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她胸腔起伏,臉色扭曲,手指蒼白戰慄去抓那張紙。
後方龐大的影子因為她充滿恨意的心伸出無數觸手,沿著牆壁、群魔亂舞。
葉笙淡淡道:“失明之人不配有眼,失聲之人不配有舌。梁濱海勾結權貴,將你害死在手術臺上。喪心病狂,枉為人醫,這樣的人——就不配有心,活該被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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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債子償,天經地義。”葉笙說:“你寄生的梁旭,才是《都市夜行者》最合適的失心之人。”
hera猛地抬起頭。
四隻眼睛齊齊看向葉笙。
梁醫生的眼睛平靜哀傷,而鬼母的眼睛充滿扭曲的血色。
她嚯嗤嚯嗤的喘氣,聲音破碎喑啞像是老舊的風箱,鬼母怪異地笑了。
“你以為我不想殺了他嗎。我早就想殺了。”
“我想殺了梁濱海!想殺了梁旭!想殺了他們一家人!”
“他們這些醫生,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做著畜生不如的事。我死後第一個想的就是讓他全家下地獄。”
“可我是死在梁濱海手裡的啊,而那成千上億的孩子,又是他一個一個幫我接生的啊。我的力量居然和他共存。”
鬼母的手指顫抖痙攣抓著那張私立醫院的宣傳片,臉上淌出鮮紅的眼淚,神色帶著扭曲的毀天滅地的恨。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牆上的影子變得立體,伸出一隻手,圓鼓鼓像是嬰孩,安慰地搭上母親的肩膀。
被孩子溫柔觸碰的瞬間,鬼母臉上的恨意又慢慢散去了。她低下頭,淡金色長發溫和柔順,腿上也緩緩爬上一個四肢齊全的鬼孩子。
鬼母抬起手來,長滿屍斑的青灰手指扶上鬼孩子的腦袋,眼裡流露出一種充滿母性充滿神性的光彩來。
鬼母輕輕說。
“那一晚的承恩醫院可真熱鬧啊,我當時肚子有那麼大,別人都以為我懷的雙胞胎。”
她在自己的腹部虛虛比了一下:“懷孕到七個月的時候,我就已經精神不正常了,我想跑,可是秦文瑞把我綁在床上,每天繼續喂我喝那惡心的藥。”
“秦文瑞有弱精症,他不想去治療。於是,他找人想了個邪術。”
“他們用一堆惡心的東西和秦文瑞的精//液混合,制成一碗黑色的藥,逼著我喝下去。”
“女人的子宮和胃又不相通,這怎麼可能懷上呢。誰料我喝著喝著,真懷上了。”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小孩子,當時我也很想要個屬於自己的寶寶。剛懷孕的那幾個月,我心甘情願每天喝藥為了固胎。結果啊慢慢的,我就發現了不對勁。我走路的時候,我的肚子居然會響。哐當哐當,像是一碗水在晃動。”
“我的食欲變得特別差,我經常失眠,半夜呼吸不順。我掉頭發,惡心嘔吐,喉嚨發炎,血虛感冒,走兩步就要暈倒。”
“有天晚上我做夢,我夢到我鑽進了自己的肚子裡。原來,那些黑色的藥不光在我胃裡沉積,它們還穿過血管穿過胃壁,一點一點滲入了我的每個部位。黑色的藥有毒,它們腐蝕我的身體,腐蝕我的器官,腐蝕我的血管,腐蝕我的肝髒,腐蝕我的腸子。我看到我肚子最後空空蕩蕩,被腐蝕的幹幹淨淨,隻剩一團黑漆漆的液體。”
“我跟秦家人說了這件事,他們說我瘋了。我想拿刀剖開看個清楚,我不是想自殺,我隻是覺得肚子裡面全是水,我想看看拿針戳一個小孔,裡面會不會流出水來。但是秦家所有人都覺得我得了病、有自殘傾向。”
“他們把我綁了起來,把我鎖在床上,捆住我的四肢,每天繼續喂我吃那惡心的藥。”
“我就這麼躺在床上,看著肚子越來越大。”
“可我是真的好喜歡小孩子啊,我太喜歡孕育一個新生命的感覺了。所以我在分娩前夕,我又原諒那群人了。我摸著我的肚子進手術室,想,如果真的可以給我生下一個健康可愛的寶寶,這一切就都過去吧。”
hera的手指摸著鬼孩子的頭顱,神情溫柔。
鬼孩子笑嘻嘻抱著鬼母的手指,臉上滿是貪婪垂涎,張開嘴用銳利的啃咬。不是嬰孩對母親的親昵,而是實打實的想吃掉她。
但是鬼母也不介意,她如此溺愛自己的孩子。
“我肚子裡的情況,根本就不可能順產,隻能剖腹產。”
“所有人都知道生孩子是一件痛苦的事,其實世上還有比它更絕望的事,就是在進行剖腹產的時候術中蘇醒。”
“我在手術過程中醒了過來。”
“進行全麻手術時,會往人體內注視三種藥劑,麻醉劑、鎮痛劑、肌肉松弛劑。麻醉劑讓人昏迷入睡,鎮痛劑讓人神經感受不到疼痛,而肌肉松弛劑讓人全身處於癱瘓狀態,方便醫生更好的進行手術。”
“那場手術中,鎮痛劑失效了。我全身還處於麻醉狀態,意識卻先清醒了過來。強烈的手術燈落在我臉上,我感受到他在用刀子劃開的我肚皮,刀子緩慢往下移動。我清晰感受到所有痛苦,刀子切割肚皮,切割我的肉,但是我眼皮好重,我睜不開。我出不了聲,我無法大叫,我無法傳遞我的想法。我想告訴他們我醒了,我想說鎮痛劑不夠了,我想說麻醉失效,我快痛死了。可是我說不出話來,”
“我的嘴巴動不了,身體動不了,我被困在一片意識黑海裡。被動地被醫生拿著刀開膛破肚,痛不欲生,經歷這地獄般的折磨。”
“那就是一場噩夢,我身體和靈魂徹底割裂!”
鬼母激烈的語氣突然又輕柔了下去。
“這種現象罕見但又存在,叫術中知曉。如果單單隻是術中知曉就好了,但老天爺偏偏一定要我徹頭徹尾懂得‘生’的偉大。”
“梁濱海剖開我的肚子,肯定也是被裡面的場景嚇到了。他的手都在顫抖。”
“我肚子裡是一團黑色的水。”
第93章 死生亦大矣(三)
四十年前, 承恩婦科醫院。
女人在手術臺上被剖開肚子的瞬間,黑色的活水噴湧濺出,流滿整個手術臺。
道士的邪方確實給她帶來了“孩子”。
秦文瑞的精子在她肚子裡孕育, 它們不需要和卵子結合,僅靠自身都可以“活”過來。
成年男性1ml的精//液裡面就有一億個精子, 而她喝了十個月的“藥”。
她肚子裡流出的每一滴黑色的水, 都是上億的生命。
哈,多麼諷刺啊。
鎮痛劑失效後,漸漸地麻醉劑和肌肉松弛劑也失效了, 她終於醒了過來,睜開眼。眼淚滾燙大滴大滴從眼角流入鬢發, 人痛到極致的時候是發不出尖叫的,她能發出的, 隻有那種重重的、破碎的、像怪物一樣的痛苦哀嚎。
她舉起雙手,淚流滿面想向他的醫生求救, 眼神寫滿哀求:救救我, 救救我。
太痛了。
萬億的孩子中調皮一點的鬼孩子, 碰到空氣就開始生長。它們長出頭長出手長出腳, 從她肚子的裂縫裡面爬出。頭擠頭, 手挨手, 撕開她的皮膚,啃噬著她的血肉。
對, 她的孩子在吃她!
女人的眼睛血紅一片, 眦目欲裂看向自己的主刀醫生。她用盡全力張口:“救救我……救我……”
可蒼白刺目的手術燈下, 戴著帽子口罩的醫生, 像是失去靈魂的木偶, 一雙眼睛麻木地看著她。他的手也在顫抖, 但他並沒有去為她縫好傷口。他甚至還伸出手,彎下身,去幫助一個因為頭太大卡在媽媽肚子裡的“孩子”,緩緩把它抱了出來。
手術室明淨安靜,手術臺上卻一片狼藉。
黑色的水和紅色的血不斷交融,披頭散發的孕婦神情驚恐絕望。
而穿著一身綠色洗手服的醫生抱著一個黑漆漆的鬼孩子站在旁邊。在這一刻,他蒼老沉默的眼眸,好似油畫裡的神明,帶著超脫人類的冷漠,審視著生與死。
悔恨、痛苦、絕望、仇視,像是海嘯一般將她淹沒。有幾個鬼孩子爬到了她耳邊,它們喊她“媽媽”。女人害怕得崩潰,精神錯亂,語無倫次:“不,去找你們的爸爸,別找我,別找我。”
鬼孩子笑嘻嘻不聽,它們湊到她的耳邊,然後一口咬斷她的耳垂。
“啊!”女人大叫一聲,從手術臺上滾了下去。整個手術室就隻有她和主刀醫生,沒有麻醉師沒有護士也沒有其他的醫生,隻有他們兩個人,像是早就會料到今天的局面。
光潔的地板被黑色的水溢滿,長出一個又一個鬼孩子。
那些鬼孩子又飢腸轆轆的,都湧到她的身邊來。
“媽媽,我好餓。”
“媽媽,我餓。”
它們四肢爬行在地上,張嘴說話,露出細密的牙齒。
自然界有一種動物叫沙漠穹蛛。一生隻有一次繁衍的機會,一生也隻有一年的壽命。
母蜘蛛一長出卵巢,身體就會開始分解;等開始孕育小蜘蛛,它的身體就會分解更加厲害。孩子出生時,母蜘蛛的器官早就全部液化。而這些液化的器官都是剛出生孩子的養料。
生出的孩子們會一擁而上,爬上媽媽殘破的身軀,鑽入腹部,吸取器官液體,吞噬血肉。
將媽媽作為食物,吃的一幹二淨。
她現在好像就是那奉獻自己的母蜘蛛。
四面八方的黑色活水朝她湧過來,一個個鬼孩子,爬上她的手,爬上她的腳,爬上她的肚子,爬上她的腦袋。它們咬住她的頭發,咬住她的手臂。
牙齒很小卻是很細密尖銳。它們蜂擁而至,把她徹底包裹。
渾身上下都難受疼痛,肚子裂開的縫裡還在緩慢的流出水、爬出嬰兒。皮開肉綻,頭發拉扯。
她絕望、尖叫、掙扎、痛哭、咒罵,到最後意識模糊。身體被啃咬得幹幹淨淨,人卻還沒死,意識模卻慢慢放空,一雙眼睛死死望向梁濱海。
這就是生命的誕生。
她好似在獻祭一切。獻祭自己的身體獻祭自己的靈魂獻祭的生命,贈與這萬億的孩子新生。
太荒謬了。
秦家人說她精神有問題,神志不清。
她以前不這麼覺得,可是在臨死前,她覺得自己好像是瘋了。
因為她披頭散發蹲坐地上,伸出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摸上一個孩子的臉時。心裡的所有怨恨痛苦居然被一種奇異的溫柔蓋過。
這是她的孩子。
這是她生下的孩子。
生命是何其的偉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