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停這停這!”趙雲瀾眼睛緊盯著他父親的背影,胡亂伸手摸出錢包,剛要掏錢,被司機師傅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趙雲瀾:“您快拿著別浪費時間,我要把人跟丟了。”
司機師傅大義凜然了敬了個禮,然後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鏗鏘有力地說:“同志,你去吧,不收錢,我要為人民服務!”
趙雲瀾:“……”
他無語了一秒鍾,決定不再客氣,果斷跳下車跑了。
十一年前的古董街還不像之後那麼規範,挺窄的一條胡同裡,四處都是地攤,從珠寶玉器到古玩字畫,什麼都有,甭管真的假的,反正看起來挺熱鬧,於是道路越發顯得狹窄,非常便於追蹤。
趙雲瀾幹吞了一張閉氣隱蔽蹤跡的黃紙符,符紙是楚恕之畫的,楚恕之窮得什麼都沒有就剩下自信了,一天到晚認為自己牛掰得不行,聲稱這東西就算拿去偵查上古大神偷情史都綽綽有餘。
趙雲瀾盡管認為他在放屁,此時卻仍然忍不住寄希望於它,隻是不敢追得太近。
於是一拐彎,他就把人跟丟了。
趙雲瀾小心地在各家店鋪門口都探頭探腦了一番,哪也沒看到人,目光就落到了那棵能勾通幽冥的大槐樹上。他知道他正在追蹤的那個人,芯子裡絕不是自己那拽得二五八萬一樣的親爹,而是一個敢用活人的身體下黃泉的大人渣。
趙雲瀾深吸一口氣,一天之內第二次下黃泉,心裡恨不得把那破碗成精變得東西給踢出屁來。
沈巍囑咐他快點離開的話是有道理的,活人走黃泉路絕對不是什麼特別美好的經歷,即使是像趙雲瀾這種敢在寒冬臘月裡光腳下樓的光棍,也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黃泉路上那股能侵入骨頭縫的陰冷。
“趙父”在黃泉路上等了片刻,當中不斷地搓手,眉頭越皺越緊,似乎在等人。
黃泉路隻有細細窄窄的一條,上面是人是鬼一覽無餘,趙雲瀾也不敢貿然現身,隻好委委屈屈地蜷縮著身體躲在大槐樹裡,感覺自己是被卡在了陰陽兩界中間。
就在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縮得半身不遂的時候,忽然,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黃泉路那一頭走了過來。那人十分顯眼,因為他所到之處簡直是寸鬼不留,連板著臉玩命裝淡定的鬼差都忍不住低頭退避,簡直有摩西分海一般的效果。
趙雲瀾一看,心情立刻微妙了——任誰發現自己的“媳婦”早在十一年前就私會過未來的公公,大概都會無法抑制地微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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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披著斬魂使的長披風,沒有露出臉,走到趙父面前五步遠的地方站定,一聲不吭,身上的冷意比蕭疏的黃泉還要欺人。
趙父也停止了走動和搓手,他們倆就像比著沉默一樣,氣氛壓抑地對峙著。
良久,趙父才開口說:“雲瀾回家的時候帶回來的那份晚報上,有閣下的氣息。”
沈巍沒有開口解釋,隻是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趙雲瀾從來沒聽過沈巍這樣的冷笑,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面前這個包裹在黑衣裡的人根本不是沈巍,而是那個陰陽怪氣的鬼面。
趙父身上盡管上了一個好了不起的魂,可畢竟是肉體凡胎,在黃泉路上沒過多久,嘴唇就凍得白裡透出了紫,細看的話,似乎還在輕輕地哆嗦著,然而他的聲氣卻一點也不弱:“你別忘了當年你執意把昆侖君的魂魄送入輪回的時候,答應過祖師什麼。”
“嗯?”沈巍這才終於緩緩地開了口,“我隻是隔著很遠看了他一眼而已,他過來時我就躲開了。上仙就算信不過我的人品,擔心我背信棄義,難道還信不過先聖神農的金邊契約嗎?”
他的語氣聽起來一如既往地溫和有禮,可趙雲瀾慣於聽話聽音,敏感地從他短短的一句話裡面聽出了無比的輕慢與說不出的挖苦味道。
趙父皺了皺眉:“可是大封又是怎麼回事?後土大封為什麼會松動?”
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後他的聲音微微低沉了些:“如果上仙還記得,當初的伏羲大封才不過幾百年,就被天柱帶倒,算是破而後立。自女娲以降下,到如今新立的後土大封已經存續了不知幾千年,水滴尚且能穿石,眼下大封松動,是誰也無法回天的,實在贖我無能為力。”
“後土大封是女娲以命相抵,又是昆侖君一片心血,我當然沒說你會對它做什麼不該做的事,隻是大封要是徹底崩了呢?你打算怎麼辦?”
“是啊,”沈巍頓了頓,繼而輕描淡寫地接了一句,“打算怎麼辦呢?我十分愚鈍,現在總算明白當初先聖們說的‘不死不滅不成神’是什麼意思了——隻是算起來,我其實本來也不是什麼天生地養幻化、被萬民敬仰的神明呢。”
“你不要以為大封破的那一日神農之約就無法束縛你了,要是我兒子……”
趙父的話音到這裡,突然不自然地停住了,好像電影放到一半音箱壞了,隻見他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沈巍的臉藏在一片黑霧之後,可趙雲瀾就是感覺他笑了。
隻聽他慢條斯理地說:“兒子?上仙真是入戲太深了,您說‘令郎’要是知道上仙竟然放著好好的逍遙神仙不當,下界附在一個凡人身上,還偏偏附在他的父親身上,他是會認您還是不認呢?”
趙父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響動,他用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雙目怒睜,卻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沈巍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會,終於輕笑一聲,一揮手,趙父就像被什麼人打了一拳,連退了好幾步,踉跄著站穩:“你……”
沈巍雙手一攏長袖,微微點頭致意:“所以上仙還請慎言,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可還是不說的好,您覺得呢?先聖神農氏德高望重,我心裡當然也是十分尊敬的,可是尊敬歸尊敬,他要是還在世,我也必然和他勢不兩立、不共戴天。上古三皇我尚且不放在眼裡,上仙身為神農寶缽,恐怕……眼下也還沒有修到先聖那樣的大神通吧?”
趙父渾身都在發抖,沈巍卻隻是不鹹不淡地說:“我也不想做什麼有辱斯文的事,願意跟您和和氣氣地講道理,希望上仙也還是能好自為之,不要把手伸得太長、管得太寬——如果沒事,我就不遠送了。”
說完,他連看也不看趙父一眼,轉身走下忘川,往黃泉深處走去。
趙雲瀾聽得幾乎呆了,沈巍和神農……怎麼就不共戴天了?
怪不得那天神農藥缽話說得不明不白就跑了,敢情是沈巍在,他不敢說!
他那秀氣斯文好欺負的戀人,怎麼就變成個給他便宜爸下封口令的恐怖分子了?
神農的金邊契約又是怎麼回事?
對……如果神農氏才是借了他左肩魂火的人,如果大石封裡的往事是真實的,那後來為什麼魂火又會跑到了鬼族那裡?
中間發生了什麼?
大神木裡的記憶如果真的是神農捏造的,他為了隱瞞什麼?
眼看著趙父已經要上來了,趙雲瀾連忙順著大槐樹蹿了上去,躲在了枝繁葉茂的樹枝之間,等趙父走遠了,才重新冒出頭來。
他重新下了黃泉,盯著沈巍消失的方向思量良久,仍然覺得不真實,被騙得習慣了,趙雲瀾幾乎要得了被迫害妄想症,懷疑一切都是假的。
這時,趙雲瀾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被自己卷成一團揣在懷裡的《上古秘聞錄》,他忙掏出來一看,隻見那本書已經變成了一個白本,封皮和書頁間都是空蕩蕩的一片,字跡消失不見了,什麼也沒剩下。
趙雲瀾眼神微沉——十一年前,也就是2002年,傳說中的壬午年。
如果他看到的這一段是真實的,那他現在如果到鬼城盡頭的雜貨鋪裡買回《上古秘聞錄》,是不是就是十一年後出現在光明路4號的那本?
第89章 鎮魂燈 …
那如果他不去買那本見鬼的書呢?如果他直接把這卷白紙扔進忘川水裡呢?
趙雲瀾這麼想著,就這麼幹了,他抬手把白紙卷扔進了忘川裡,“咕咚”一聲,濺起一串水花,而後慢慢地沉了下去,他等了半天,也沒人過來因為亂丟垃圾罰他的款。
趙雲瀾一扭頭,往大槐樹的方向走去。
他決定先去買包煙好好洗洗肺,然後先去酒店開個房好好吃頓飽飯、睡一覺,再找大跟蹤狂沈巍,讓他抓緊想個辦法把自己送回去……趙雲瀾的腳步突然定住了。
他能確定方才見到的沈巍就是沈巍嗎?
大概這就是為什麼“聰明”和“智慧”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的緣故,趙雲瀾在扔書卷的那一刻,其實已經本能地做出了正確的反應——有些事就是不應該追究,該糊塗的時候就得糊塗。
然而他僅僅在一轉身的時間,就開始無法抑制自己的思緒,抓到一點細微的蛛絲馬跡,就會忍不住想把它們串在一起,這幾乎成了一種本能,他下意識地就做了。
趙雲瀾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想,如果他真的把這裡的事扔到腦後,就這麼回到十一年後……
是假的,那麼什麼事也沒有,他需要去考慮究竟是誰大費周章地營造一個這樣的環境,又讓他聽到這樣一段沒頭沒尾的話。
但假設在這裡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如果他沒有把那本書買回來,十一年後的特別調查處真就沒有了《上古秘聞錄》,他就找不到那些能推斷出女娲造人和化為後土等等的秘聞,說不定為了穩妥起見,他也根本不會上昆侖山,功德筆花落誰家還不知道,大神木裡有什麼東西他也根本不會看見,後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那樣他或許根本不會下黃泉,就算機緣巧合下回來,他也不知道父親身上還有另一個神農藥缽,那他或許會回家看看老媽,壓根不會關心他爸出門幹什麼,當然也不會鬼鬼祟祟地攔出租車跟蹤他,此時也不可能蹲在黃泉路上思考要不要去買書的這個愚蠢的問題——因為那本書是不存在的。
根據著名的祖父悖論,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發生的,蒜頭鼻子的愛因斯坦老爺爺說了,除非他進入的是平行空間,也就是從此開始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