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鬼王終於無言以對,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無力,他所有的能耐都是殺戮、破壞和吞噬,他真的可以斬斷世上一切的東西,活物、死物,出世就是石破天驚,鬼神瑟縮,可那有什麼用呢?
他仍然辦不到留下他最喜歡的人。
昆侖君眼見面前滿臉煞氣的少年眉梢一點一點地落下,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學會那種喜怒哀樂都按捺在心裡的含蓄和壓抑,呆愣了片刻,突然“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
昆侖君近乎憐愛地看著他,心裡遺憾地想,可惜看不見小美人長成大美人了。
轉眼就是五千年的風霜雨雪、物是人非。
趙雲瀾好像觸電一樣地松開大封印石,突然驚覺身後有人,那人輕笑了一聲,趙雲瀾沒來得及轉身,已經先把鎮魂鞭掏了出來,往後連退了兩步,背靠著了大封印石,戒備地看著十步開外的鬼面。
鬼面打量著他,微微晃了晃腦袋,虛假的鬼面上露出一個笑容:“聽說裡面有女娲的全部記憶,你究竟看見什麼了?”
趙雲瀾冷笑一聲,心情還沒緩過來,口氣惡劣地說:“我幹什麼要告訴你?”
鬼面緩緩地踱到他面前,也學著他的樣子伸手去摸大封石:“五千年前,我與他分明是雙生的鬼王,偏偏他討了你昆侖君的喜歡,五千年後,我們倆一個在裡面,一個在外面,一個蹲監獄,一個當牢頭。”
鬼面上翹起的嘴角垂下,而後他轉過頭,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可是大封也要完蛋了,所以我才能隨意進出——到最後,什麼都會死,你昆侖君,如果當年不是我的傻兄弟突然出手暗算你,禁錮了你的元神,硬是把你塞到了輪回裡委屈成了一個世代轉世的凡人,到現在也早就和那些上古神明一樣煙消雲散了。神農是傻的嗎?這個世界上一切強扭的瓜都不能長久,長久的隻有死。”
他說著,輕輕地伸出冰涼的手指,觸碰到趙雲瀾的臉頰,忽然如同呻吟一樣地嘆了口氣:“可是‘死’本身,卻被你一團魂火點著了,幻化出了我們這些……不生不死的東西,這不是陰差陽錯麼?”
趙雲瀾皺起了眉,微微側了一下頭,躲閃過去,他的魂火究竟是怎麼回事,目前已經聽到了好幾個版本,實在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於是他問:“我的魂火難道不是被神農借走的?為什麼後來出現在了大不敬之地,又為什麼說‘死’本身是被我點著的?”
鬼面一愣,假面具上空白了一瞬,好像一時沒弄清趙雲瀾在問什麼,突然,他前仰後合地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他多清白無辜、聖人嘴臉,原來……”
他的話音陡然止住——因為斬魂刀當空劈下,帶著把他整個人劈成兩半的戾氣,鬼面飛掠躲開,餘下的刀風逼得趙雲瀾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趙雲瀾:“沈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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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抬手要去抓他:“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我看你是瘋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碰到趙雲瀾,鬼面卻突然從中冒出來,一抬手架住了沈巍的胳膊,化成一團黑霧,猛地撞進了趙雲瀾懷裡,正好掣肘住了他手中長鞭。
隨後,鬼面化身無數道黑煙,把趙雲瀾從頭到腳地裹在了其中,嘴裡發出一串大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聲卻陡然止住,黑煙散去,重新凝成鬼面,原地已經空無一人。
鬼面頓了頓,似乎也有些愕然,低低地說:“有人把他帶走了,誰?”
第88章 鎮魂燈 …
趙雲瀾當時的感受是,腦袋上被人套了個麻袋,剛掙脫下來,就莫名地發現自己瞬移了。
他眼前先一黑,後一白,睜眼就不知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反正是不在忘川下面了,他煩躁地卷著鞭梢四處尋摸,忽然,在一片快要勾出他雪盲症的白茫茫中,他看見了一個孤獨的背影,遠遠地在前面走著。
趙雲瀾個高腿長,很快就追了上去,看清了那身影是個身材矮小的老者。
老人即使站直了,可能也就到他胸口高,後背彎得像個煮熟了的大蝦,背著個雲貴地區人民常用的那種容量大得能搬家用的背篼,趙雲瀾探頭往背篼裡一看,裡面是空的,什麼也沒裝,可老人簡直就像背了幾百斤重的東西,給它壓得連頭也抬不起來,隻能面朝地背朝天地艱難地往前挪動著。
趙雲瀾伸手託了一下大背篼,嘀咕了一句:“那麼沉嗎?”
老人終於停下腳步,抹了一把額頭上橫流的汗水,抬頭露出一張蒼老而黝黑的面孔,模樣讓人想起那副著名的油畫《父親》裡的那個端水的老漢,他看了看趙雲瀾,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來,你跟我來。”
“等等,這哪?您是哪位?”趙雲瀾皺著眉問。
老人不回答,隻是又埋下頭,像拉犁的老牛一樣奮力地往前走,肩膀被空背篼壓得深深地陷了下去,領口露出一對幹癟而突出的鎖骨。
“是您老把我弄到這來的?哎,這都幹嘛呀,我好不容易逮著我老婆,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呢,就讓您這麼橫插一槓子給攪黃了。”
老人淡淡地微笑著聽他的抱怨,既不解釋,也不答話。
趙雲瀾又問:“帶我去哪?您背得什麼東西?”
老人突然隨著他自己的步速哼起了一段詞:“鎮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贖未亡之罪,輪未竟之回——”
他拖著長長的聲音,用一種似唱還念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來回來去總是這兩句,低沉輾轉,配著神神叨叨的詞,讓人想起過去喪葬時,一路撒紙錢一路嚷嚷著“本家賞錢一百二十吊”的跟夫。
趙雲瀾見問不出什麼,也就不再聒噪,手裡的鞭子變成了紅字黑紙的鎮魂令,被他卷成個煙卷的形狀,叼在嘴裡畫餅充飢,一邊聽著老人的聲音,一邊心裡默默地盤算。
他突然有種錯覺,就好像自己是走在了一條上天的天路。
等等,天路……天路不是不周山嗎?不周山不是已經倒了嗎?
趙雲瀾想到這的時候,腳步突然一頓,虛空中不知哪裡傳來了一聲嘆息,趙雲瀾驀地像是想到了什麼,緊緊地盯著老人的身影,脫口說:“難道你是神農?”
老人的腳步再次停了下來,緩緩地轉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趙雲瀾周身的肌肉一瞬間繃緊了。
自從他確定大神木裡面的所謂“記憶”是假造的之後,心裡就一直隱隱地有種懷疑——昆侖山巔尚且不是什麼人都能上得去的,能在大神木裡動手腳的更不用說,一隻手能數過來。後來趙雲瀾在腦子裡把那段記憶推敲了無數次,裡面關於他左肩魂火的去向非常模糊,關於不周山倒那一段又生硬異常。
是什麼人在騙他?
這樣看來,神農氏好像是最可疑的,那段記憶裡,從頭到尾神農都是以一種恰到好處的、冷眼旁觀的態度出現,乍一看好像十分大義凜然,但是細想卻能發現不對。
那段記憶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裡面出現的任何一個人如果被取消,最後都會有不同的結局,也就是說,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牽連著很多能說得通的因果,唯獨神農——即使那段故事裡沒有神農,開頭結局是一樣的,完全不會影響什麼。
後來見了附在他父親身上的神農藥缽,聽了鬼面那說漏嘴一般的那句“神農借去了你的魂火”,似乎都在印證他的懷疑。
而大封印石裡,女娲似是而非的那一句“神農錯了”,又不偏不倚地挑動了一下趙雲瀾的神經。
趙雲瀾捏緊了拳頭:“所以對大神木動手腳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老人沒有答話,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有那麼一時片刻,趙雲瀾覺得自己聽見了不周之風的聲音。
他話音沒落,雪白的世界驟然分崩離析,灼眼的強光打進來,趙雲瀾忙捂住眼睛,好一會,他才試探地緩緩放下了手,透過被刺激得直流眼淚的眼睛,他發現自己竟然到了凡間。
趙雲瀾打量著周遭,愣了片刻,心裡忽然升起了某種十分詭異的、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好半晌沒想起來,直到他看見街角的一家冰激凌店。
趙雲瀾驟然睜大了眼睛——這裡他家附近,隻不過對街的冰激凌店老早就已經倒閉了,五六年前就被裝修成了一家小火鍋店。
他一時有些發懵,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終於大步走了過去,用身上不多的零錢在店裡買了一碗沙冰,然後像個傻逼一樣在一幫小女孩中間,靠著窗戶,盯著人家店裡牆上掛歷上那個巨大的“2002年”,面無表情地用一種非常苦大仇深的吃法,把沙冰咬得“嘎吱”作響。
活像是來收保護費砸店的。
趙雲瀾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做一場夢,或者在看一場場景都切換不利索的蹩腳電影,一會天上一會地下,好不容易回到人間,竟然還莫名其妙到了十一年前。
就在他吃到一半的時候,趙雲瀾餘光突然瞥見了一個人,他立刻坐直了,以一個狐獴一樣的姿勢伸長了脖子,透過冰激凌店的櫥窗往外望去,由於“兇神惡煞的帥哥咬沙冰”這個圖景實在太有存在感,導致周圍的幾個妹子不停地觀察他,此時也忍不住順著他的目光,跟著他伸長了脖子往外張望。
結果成就了一個籃球隊的狐獴。
趙雲瀾看見從他家小區裡開出了一輛熟悉的車——曾經承載了他無數童年回憶,後來被他爸不留情面地換掉的那輛舊轎車!
趙雲瀾立刻把沒吃完的東西丟在了桌子上,以捉奸一般迅猛的速度衝了出去,沿街攔了一輛出租,摸出兜裡破破爛爛的工作證,把上面的警徽往出租車師傅眼前一晃:“麻煩您給我跟緊前面那輛車!”
師傅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還能拉一回007,立刻激動了,一腳踩下油門,車像尥蹶子一樣地呼嘯而出,舊出租車一秒鍾變成了F1,那讓人發指的加速度險些把趙雲瀾活生生地拍扁在副駕駛車座上。
趙父開車一直到了古董街,再往裡,就是那條滿是店鋪的小胡同了,裡面不讓走機動車,趙雲瀾隔著百十來米,眼睜睜地看著他爸把車停在了路邊,帶著一副明星防狗仔的大墨鏡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