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邁開四方步,不慌不忙地踱出去了。
趙雲瀾小心地避開了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的值班護士,把沈巍放回了李茜病房裡,細心地把他的眼鏡摘下來放在了一邊,又給他拉好被子,調高了空調溫度。
而後,趙雲瀾想了想,拉起了沈教授的右手背,用食指在上面畫了一個看不見的安神符,末了趙雲瀾壞笑了一下,在沈巍的右手背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叼了滿口的嫩豆腐,得意洋洋地說:“晚安吧,睡美男。”
“走了,”他對林靜和郭長城招招手,“午夜時分貴客到訪,別讓人家等咱們,回去交差。”
就在他們的腳步聲徹底從樓道裡消失之後,原本在床上熟睡的沈巍突然睜開了眼睛,他坐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睡意。
沈巍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指從上面輕輕地捻過,手背上一道柔和的金色符咒就現形了出來,沈巍眼神極溫柔地盯著它看了好半晌,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個笑容,然而那笑容在他臉上稍縱即逝,很快就沒了蹤影。
他的眉頭再次皺起來,像是擔憂、又像是有些痛苦。
沈巍低低地念了句什麼,金色的符咒就像一層紙,從他的手背上輕飄飄地脫離了出來,懸浮了起來,沈巍把它攥進了手心裡,珍惜地收了起來,而後整理好了醫院的床鋪,利落地從二樓的窗戶跳了下去,轉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趙雲瀾他們回到光明路4號的時候,已經將近零點了,門衛早就換了夜半的老吳,看見郭長城的時候,老吳依然熱情洋溢地張開了血盆大口跟他打招呼:“喲!小郭,回來啦?第一次出任務感覺怎麼樣?”
被餓死鬼連滾帶爬地追殺了一晚上,郭長城頓時覺得老吳那張紙糊的臉也親切了,對他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口不對心地說:“……挺、挺好的……”
老吳爽朗地哈哈一笑:“一開始不習慣不要緊,多學習,好好幹,你是活人嘛,有前途!”
郭長城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是很有些職場優勢的——比方說他是個活的。
趙雲瀾示意林靜和郭長城先把李茜帶進去,自己停好車,抬手看了一眼時間,壓低了聲音,單獨對老吳說:“這樁案子你知道了吧,那一頭越獄出來的,我們隻有逮捕權,沒有審判權,所以過一會,斬魂使會親自過來,您注意接待一下。”
老吳悚然一驚,不自覺地站直了身體,也跟著壓低了聲音:“是……那位?”
趙雲瀾點點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疲倦地點了根煙提神走進了辦公室。
他走後,老吳再也沒敢坐進傳達室裡看報紙,就像個站崗的衛兵,以立正的姿勢,筆杆條直地站在了門口。
Advertisement
趙雲瀾衝郭長城招招手,把他帶進了辦公室,指著一張新辦公桌,漫不經心地說:“那是你的地方,以後一般沒有特殊原因,咱們這裡都是早晨九點上班,晚上五點下班,不打卡,偶爾有事遲到早退跟我說一聲就行,出勤全憑自覺。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午休一小時,食堂在二樓,餐飲對員工免費。請假不扣工資,五險一金近期到位,都有的,不用急。”
說完,趙雲瀾又從褲兜裡摸出了一張銀行卡遞給郭長城:“初始密碼是六個一,你自己去提款機上改,以後工資和獎金都打到這張卡上,陰歷每月十五發工資,第一個月的已經在裡面了,差旅費用報銷去找汪徵,白天你填好報銷單,把憑證貼好……問問其他人怎麼貼報銷憑證,然後留在她辦公桌上就行,晚上她處理了,第二白天你再去她那拿錢。”
郭長城雙手接過工資卡,一瞬間忽略了那個腦袋被縫在脖子上的恐怖女人,感覺到了某種無法言喻的自豪——工資卡,這意味著他真正擁有了第一份工作!
“我……我有工資了!”他結結巴巴地說,眼睛都亮了。
連傻逼再財迷,多麼傳奇的屬性,趙雲瀾苦笑了一下:“你一官二代,又不缺錢花,瞎激動什麼?”
郭長城一本正經地抬起頭:“我有用的!我真有用的!”
但是有什麼用,他卻也沒說,隻是仔細地把工資卡塞進了錢包的夾層裡——好像那玩意是個稀世珍寶一樣。
趙雲瀾才想說什麼,這一瞬間,卻忽然看見郭長城身上有一道雪亮的白光一閃而過。
趙雲瀾幾乎吃了一驚——這小子身上有這麼大的功德,是祖蔭、轉世還是……
他掐了煙,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樂得找不著北的郭長城,然後不動聲色地指了指對面的“處長辦公室”:“我平時在那,有事敲門就行。”
說完,他在臉上抹了一把,郭長城注意到他眼眶下面掛著的厚重的黑眼圈——趙雲瀾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像條死狗一樣趴在了桌子上:“我得先眯一會,他來了叫我。”
郭長城不大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不過好在還有林靜在,可憐的實習生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合過眼了,身體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他在冷氣充足的辦公室裡坐了沒有片刻,就昏昏欲睡了起來。
這一覺好像沒多久,郭長城被驚醒的瞬間,就感覺到了那股說不出的寒意。
第18章 輪回晷 十七 …
那是一種詭異的寒冷,連空氣都凝固了,辦公室裡的空調冷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人們看來暫時也不需要它了,因為整個辦公樓裡的溫度急劇下降,窗戶上冷得甚至結出了細小的白霜。
那些飄來飄去、忙忙碌碌的鬼魂工作人員全都停住了腳步,停在原地,一個個都恭恭敬敬地低頭站著,好像在列隊等著迎接什麼大人物。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清醒了的趙雲瀾正襟危坐在那裡,面前擺著四個杯子,正在往杯子裡倒熱茶,林靜則已經站了起來。
郭長城不明所以,隻好也跟著起立。
這時,辦公室裡的空調細細地響了幾聲,自動轉成了暖風模式。
清晰的腳步聲響起,不緊不慢地回蕩在空空的樓道裡,片刻後在刑偵科辦公室門口停住,老吳推開門,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老吳的態度顯得極其恭敬,跟電影裡隨皇上出行的小太監似的,一路將來人引到了辦公室裡面,彎腰伸手,替來人拉開椅子,卻連頭也沒敢抬,低眉順目地說:“大人,您這邊請。”
郭長城聽見那個人客客氣氣地說:“有勞。”
那是個男聲,極其悅耳,語氣柔和有禮,卻依然有種叫人忍不住低頭的肅穆感。
郭長城大約是沒睡醒,在所有人都假裝木頭人的時候,他做了件膽大包天的事——鼓足了勇氣,抬頭看了對方一眼。
隻見那“人”身材修長,全身都裹在一件黑袍裡,手腳全部看不見,臉也隱藏在一片黑霧下面,整個人除了一團漆黑,不露一點端倪。
那人先是在門口站住了,遠遠地對趙雲瀾一拱手,長長的袍袖從腳面上掃過,說了聲“叨擾”,見趙雲瀾也客客氣氣地點了頭,他才不慌不忙地走進來。
趙雲瀾手上拿起一張黃紙符,點了,把燒盡的紙灰用裝滿了熱茶的杯子接住,那紙灰飛快地融化在了熱水裡面,方才還在冒熱氣的熱水頓時如同被瞬間冷卻,一點熱乎勁也沒了。
而與此同時,黑袍的人手裡憑空多了一個冒著熱氣的杯子。
“不忙,這一路天寒地凍,斬魂使先坐,”趙雲瀾說,“喝杯水暖暖手。”
郭長城看著他燒符送茶的動作,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燒紙”兩個字,隨後他那過敏的神經注意到了趙雲瀾的用詞。
“天寒地凍”?郭長城疑惑地想著,三伏天怎麼會“天寒地凍”?這個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忽然,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裡閃現,叫實習生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的奶奶講過的事——老人“上路”之前,一定要給他吃飽穿暖,不然黃泉路上沒個伴,能冷到人的魂魄裡呢。
難道是……
黑衣的斬魂使低頭抿了一口:“好茶,多謝。”
然後他走過郭長城身邊,坐在了趙雲瀾對面的椅子上,錯身而過的一瞬間,郭長城聞到了一股味道。
那不是他們在醫院裡遇到過的腐臭味,絕不難聞,甚至有一點若隱若現的香,非常淡,然而乍一吸進去,卻莫名地讓郭長城想起了大興安嶺外的隆冬。
那是剛下了一宿的雪,早晨推開門走出去時,乍一吸進肺裡的第一口空氣的味道,是那無邊無際、仿佛終年不化的白雪散發出來的,幹淨、又冰冷到了極致,混雜著某種垂死的花散發出來的那種……悠遠而行至末路的香。
人在其中不過片刻,嗅覺就被凍麻了,隻剩下呼吸的本能,再分辨不出任何東西。
這斬魂使說話輕聲細語,文绉绉的,好像古裝劇裡的那種迂腐書生,別人打他罵他,他大概也就會自己念叨一句“豈有此理”。按理說,除了黑霧遮著臉略顯詭異外,再沒什麼特殊的地方了,可隨著郭長城慢慢地清醒過來,他就是感覺到了那股刻骨銘心的恐懼感。
那種恐懼簡直是毫無根據、毫無來由。
卻發自靈魂。
郭長城終於明白,為什麼樓道裡的鬼魂見了這個人都活像耗子見了貓。
“他是從南半球來的,南半球是冬天……”郭長城閉了閉眼,再不敢去看斬魂使,拼命想用各種科學道理說服自己。
辦公室裡連人再鬼一共四個,暈過去的黑貓不算,所以趙雲瀾倒了四杯熱茶,可惜直到茶香彌漫了整個辦公室,林靜和郭長城都沒敢上前取,隻有趙雲瀾穩穩當當地坐在辦公桌後面,連斬魂使進來,都沒有站起來迎接一下,屁股沉得讓整個辦公樓的人鬼一同佩服得五體投地。
直到斬魂使安安穩穩地喝完了一杯茶,趙雲瀾才站了起來:“走,我帶你去隔壁審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