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茜低著頭沒接話茬,有一口沒一口地幹咽著白米飯。
沈巍拿起一雙多餘的筷子,當成公共筷子給她撥了點菜在碗裡:“老師隨便買了點,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多少吃一點吧。”
一直假裝自己不存在的郭長城卻忽然突兀地插話說:“我小時候也是奶奶帶大的,是十六那年她沒了,因為這,我整整休了半年的學。”
沈巍和李茜一起看向他。
郭長城沉默了一會,然後悶悶地說:“從小我就不爭氣,別的孩子欺負我,我既不敢還手,也不敢哭,被她發現了,就帶著我一路找到學校去,然後回家數落我……她領著我出去買酸奶,買巧克力,買糖,買慶豐的素餡包子,買回來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全給我,都給她送到嘴邊了,她就咬一個邊……我小時候一直想,長大了掙錢,要孝順她,也給她買酸奶,買巧克力,買小包子,可是……她沒等到。”
李茜不知道被觸動了什麼,眼睛裡開始泛出淚花,郭長城無知無覺,他不像是在跟別人說話,反而像是自言自語:“她是晚上睡著睡著覺就沒了的,誰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發現人沒起來,去叫,才發現……那兩年我總是夢見她,休學的時候,就天天夢見她用手推我,跟我說‘念書去,好好念書’,後來我復了學,有時候成績好了,她就對我笑,成績下降了,她就繃著臉看著我嘆氣,直到我上了大學。”
郭長城的模樣就像一棵被霜打了的茄子,沈巍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郭長城羞澀地對他笑了笑,笑容稍縱即逝:“我拿錄取通知書比別人都晚一些……第三批嘛,已經都拖到九月份了,那天晚上最後一次見她,她跟我說‘你成人了,奶奶放心了,就走了’,我問她要去哪,她隻是搖搖頭,說是去死人該去的地方,活人就不要打聽了,然後這些年,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她,一回都沒有,我大伯說她是投胎去了。”
李茜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似的,沒聲沒息地往下滾。
“我的意思就是……”郭長城笨拙地抓了抓頭發,難得因為身有同感,叫他說了這麼長的一段話,他幾乎都要佩服起自己來,“哎,同學,你別哭了,我奶奶剛沒的時候,我也覺得天都塌了,覺得以後沒法孝順她了,還讀什麼書,努力幹什麼呢?我當時願意拿我的壽命換她,可是……唉,我還是不會說話,我的意思就是說,你不要傷心,去世的親人都在看著我們呢。”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李茜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嚎啕大哭,止都止不住,哭到最後,她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手腳都在無意識地抽搐著。
沈巍趕緊出去叫校醫,郭長城還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傷心成這樣,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
校醫平時隻開感冒藥或者止瀉藥,沒有給人打鎮定劑的工作經驗,一看這樣子,立刻大筆一揮:“轉二院啊!”
郭長城隻好跟著沈巍一起把李茜帶出校醫院,送去醫院,坐在沈巍的車上,按著一個奄奄一息的陌生姑娘,郭長城透過車窗看著漸行漸遠的龍城大學,越發覺得,工作這玩意,可真是糟糕透了。
沈巍既不是李茜的導師,也不是她的輔導員,更不是年級思政,作為一門選修課的任課老師,他實在是已經認真負責到仁至義盡的地步了,至少郭長城就從沒從他們那小破學校見過這樣好的教授。
掛號、墊付診金都是他在操辦,直到把人送進急診了,郭長城又看見沈巍在樓道裡打電話跟同事詢問李茜的情況和家人聯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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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沈巍的語氣一直不緊不慢、彬彬有禮,郭長城還是聽出了問題。沈巍和李茜的父親通電話的時候,他總是一句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似乎一著在被對方打斷,片刻後,沈巍就有些無奈地放下了電話,捏了捏鼻梁,又打了另一通電話。
一連幾通電話都是這樣。
郭長城冷眼旁觀,覺得沈巍不像是通知家長學生的病情,其艱難程度簡直像是在上訪——那頭親爹親媽,姑姨娘舅,一個個跟踢皮球似的互相推諉,最後也沒有一個人說要來看看。
連郭長城都聽出了幾分火氣,心想,這真他媽的。
清官難斷家務事,別人家裡就是這樣,沈巍也沒別的辦法,掛了電話,雙手抱在胸前,靠在牆上皺眉。
他寬肩窄腰,雙腿修長,長袖襯衫袖子扣得嚴嚴實實,鼻梁上架著無框的眼鏡,這麼一看,簡直就像是香水廣告上充滿禁欲氣息的男模。他一聲不吭地靜立了片刻,郭長城幾乎以為他會張嘴罵人,可是沈巍依然是什麼話也沒說。
片刻後,沈巍眉間皺出的痕跡還在,卻抬起頭對郭長城笑了笑:“今天真是謝謝小郭警官了,不如這樣吧,你先回去,我一個人照顧這學生就行了,別耽誤你別的工作。”
“我……我沒有別的工作……”郭長城訥訥地說,正好和從他隨身的袋子裡奮力露出一個頭的大慶對上眼,他在貓咪碧綠的眼睛注視下,鬼使神差地脫口說,“趙處就說讓我跟著她,沒說讓我查什麼,也沒說讓我什麼時候回去……”
當郭長城被趙雲瀾忽悠出來的熱血退去的後,他就本能地從這趟莫名其妙的任務裡明白了什麼——他是木訥,但是不傻,跟著個病病歪歪的小姑娘才不是什麼鍛煉人的任務,趙處這多半是嫌他礙事了。
也是,他這種狗屁能耐沒有、隻會添亂的人,能進特殊調查處,本身就是靠關系……才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已經辦砸了不知道多少件事,這樣的廢物,誰願意要?
“你們趙處不是那麼想的,”沈巍無奈地說——雖然他心知肚明,趙雲瀾妥妥地就是那麼想的,“別多心。”
郭長城再次憂鬱成了一朵肥頭大耳的蘑菇。
過了一會,醫生出來了,說李茜是受了刺激,加上她長期處於負面情緒,營養不良,低血壓,反應比較激烈,已經給她打了鎮定劑,睡過去了,建議先住院。
沈巍隻好又給她辦了住院手續,兩人一貓的神奇組合在醫院陪著李茜,直到這天太陽西沉,她的家人也沒有一個過來看看的。
郭長城輕聲問:“沈老師,她家裡人不管她的麼?”
沈巍不知說什麼好,於是嘆了口氣。
郭長城坐在李茜的床邊,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她要那樣的傷心、情緒反應會那麼的激烈,哭到抽搐,甚至去跳樓……
因為世界上或許唯一一個愛她的人已經不在了,從此沒人會在意她喜怒哀樂,沒人會一直地殷殷注視著她的背影,一邊留戀,又一邊希望她能走遠一些。
而夜幕,就這樣降臨了。
第12章 輪回晷 十一 …
“就是這,給我倒回去。”
趙雲瀾跟郭長城分開以後,就開車回了光明路4號,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辦公室,把大學路口的監控錄像從頭到尾來回放了三遍。
白天的辦公室看起來蕭條了很多,刑偵科的屋子裡隻有一個女警在值班。
這位女警看起來也就是二十來歲的年紀,簡單地梳了個馬尾,淡妝,露出光潔漂亮的額頭,她的眼睛半睜半閉著,神色慵懶,好像要睡著了,可手底下的活卻很利索。
女警上身穿著制服,腿上卻蓋著一塊長長的毯子,始終坐在椅子上,也不移動,如果不是臉色紅潤,她這個造型看起來就像是大病初愈的。
可能是毯子有點長,一端垂在了地上,被趙雲瀾不小心踩了一腳,把另一邊也掀了起來,毯子下面,一條巨蟒的尾巴尖突兀地閃了一下,又很快縮了回去,女警頭也沒低,注意力依然在錄像上,隨手把被踩下去的毯子拉平。
辦公桌的角上貼著她的名牌——祝紅。
監控錄像不太清楚,被某種不明磁場幹擾,時斷時續,有時候還冒雪花。裡面信息也不多,畢竟發生命案的地方其實是在大學側門旁的小胡同裡,而監控裝在大學路上的路口上,拍到了的,隻有死者盧若梅和李茜在大學路上相遇的一小段。
時間顯示是頭天晚上十點二十分上下,李茜就像她自己說的,從學校正門出來,走進了馬路對面的小超市,五分鍾後從超市裡出來,往回走時,正好和死者盧若梅擦肩而過,並且禮貌地向對方點了個頭。
錄像定格在兩人分開後,死者盧若梅已經過了馬路、正要走進小胡同的那一瞬間。
李茜似乎漫不經心地掃了盧若梅一眼,由於清晰度的問題,她的細微表情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隨即,她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整個人都往後退了一大步。
祝紅盯著屏幕看了片刻,半睜半閉的眼睛終於睜大了一些,標準的杏核眼裡卻露出一雙非人的豎瞳,看起來分外詭異。
“她看的是路燈下面?”
趙雲瀾點點頭:“路燈那個位置能再清楚一點嗎?”
祝紅動手把局部放大了些,但畫面質量改善有限:“不行,我盡力了。”
“……過兩天送你去讀在職研究生,給我好好提高一下技術水平。”
祝紅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讀一個下來少說得兩三年,我這個每月一次,怎麼跟人家解釋三天兩頭請假的問題?”
趙雲瀾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你不會說自己痛經麼?笨女人。”
“……”祝紅沉默了一會,“你總是打破我對你的旖旎幻想,領導。”
“知道是領導還敢意淫,”趙雲瀾在她腦袋上按了一下,“獎金不想要了?”
祝紅把眼睛眯得更細,伸出蛇信一樣細長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你要是願意讓我睡一宿,工資我都可以不要,白給你打工。”
趙雲瀾低下頭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真的?”
祝紅:“……”
她突然有種感覺,賣身求那啥的事,他們死不要臉的領導真幹得出來。
“工作時間調戲領導,”趙雲瀾笑起來,“很好祝紅同志,今年咱們部門的黨課名額給你了,準備好好提高一下思想覺悟吧。”
祝紅後悔閉嘴太晚,隻好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如果監控拍不出來,說明它不想讓人看見,除非是天眼開了——這女孩能看見那東西,大概是因為她動過輪回晷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