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個身著灰藍色繡花長裙的小姑娘, 額前是一抹尖尖的劉海兒,後腦梳著長辮,神色焦灼。
“霖哥兒, 你終於醒了!”
許其琛微微皺眉, 眼珠子轉了一圈,隻看得到一個四四方方的雕花木床。稍稍撐起身子, 望了望外面,這才看清屋裡的擺件兒, 古香古色。不過牆上卻又放著幾幅突兀的西式油畫,和整個屋子的裝飾風格並不相稱。
猛地回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
隻穿著白色裡衣, 盤花紐扣。再瞟一眼, 床邊的紅木架子上,掛著一件藏青色夾棉長衫。
“霖哥兒, 你發什麼愣啊,快些起來罷, 太太那頭尋你呢。”小姑娘樣子十分著急, 匆匆取了長衫遞給他。
心裡有些不舒服, 接過了長衫, 回頭看看,床上空蕩蕩的,沒有別的人。
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將他裹得密不透風。
小丫頭哪裡知道許其琛心裡的苦楚,隻一味地催促著,雖還沒完全弄清楚情況,畢竟是真的來到另一個世界了,任務總是要完成的,許其琛也隻好趕緊穿上了外衣,坐在床邊彎腰穿鞋。
心裡還是有些不甘心,隻能默默問道,“0901,我這是已經來到第三個世界了,對嗎?”
久違的0901開口回答,“是的許先生,您來到了第三個世界,這個世界的故事背景是民國時期的江衢,您本次需要扮演的角色是孫霖。”
孫霖,是這本民國文的主角。
一站起來,許其琛就發現不對勁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腳。
又走了兩步。
右腳是跛的。
果然是孫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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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哥兒,你先洗漱一下,免得待會兒太太責備。”小丫頭端來一個裝了半盆熱水的銅盆,上邊搭著個白色棉布巾子,擱在了銅鏡架子上。
許其琛應了一聲,走了過去,雖是跛足,倒也不是跛得十分厲害,左右腳差的也就一釐米不到,不過,對於習慣了正常走路的許其琛而言,這麼一點細微的距離還是造成了不小的困難。
心裡嘆口氣,怪也隻能怪他自己的設定了。
孫霖的老家原本在一個村子裡,村裡教書的老先生有一兒一女,女兒生得十分漂亮,時常跟著進城的父親採買筆墨用具,後來就留在省城的造紙廠找了份工作,幹了兩個多月,姑娘便自己回了鄉下,後父親死活逼問,才知道她是懷了身孕偷偷溜回來的。
姑娘脾氣倔得很,死活也不願透露有關孩子生父的半分消息,隻能躲回老家養胎,誰知命途多舛,懷孕的時候就格外艱難,為了平安生下孩子還特意去了省城醫院,孩子是好不容易生下來了,當媽的卻在當天撒手人寰。
就在老先生準備帶著小兒回鄉下時,竟被宋氏百貨的老管家給攔住了,樓外樓招待了爺倆,說是宋家太太想替他養外孫。
四書五經念了一輩子的迂腐老頭兒自然是不願意自己養著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外孫,正好來了個下家,又是顯赫名門,也便隨意給了出去,孫霖就這麼進了宋家。
劇情和設定回憶起來,許其琛的心裡才稍稍有些底氣。
洗完臉抬頭,看了一眼銅鏡中的那張臉,頭發不長不短,柔順的散在前額,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皮相倒是不錯,白淨斯文,明明是個苦命孩子,卻生了副少爺模樣。
許其琛用面巾擦了擦手上的水,便跟著小姑娘推門出去了。
剛踏出不到半步,就被屋外凜冽的風雪撲了一臉寒氣,許其琛攏了攏衣領,將手縮回袖子裡。
廊前是一方帶著天井栽了幾株紅梅的小中庭,雪花慢慢悠悠地從天井裡飄下來,落在已然堆白的地面。回廊裡走過幾個同跟前這小丫頭裝扮相同的女孩子,應該都是宋家的僕人了。
“霖哥兒。”
許其琛還不習慣這個稱呼,愣了愣,見那小姑娘停下步子,看了他一眼,“霖哥兒,你怎麼看著怪沒精神的,莫不是也病了吧。昨兒個真應該攔住你和小少爺,不該玩什麼打雪仗的。”
打雪仗?
許其琛抓住了這個信息,仔細地回憶起原文中的情節。原文中的確有雪後玩鬧的場景,所以自己現在穿越進來的劇情已經是原文的中間部分了。
為了不讓小丫頭懷疑,許其琛終於開口回了句話。
“估摸著是昨日受了點涼,今天起來覺得腦子很是昏沉。”
孫霖在文中是個聰慧安靜的性格,這一點倒是方便,跟他本人沒太大出入,不用費心思去演。
“我就說呢。”小丫頭接了一嘴,也不再多說。
在小說中,宋家祖輩在清末便是經營布莊的,這一代的當家宋明坤是個頗有商業頭腦的實業家,順應時代潮流,在江衢興辦了第一個百貨公司,這江上來來往往的貨輪,有一半都屬著個宋字。
雖說是個商人,但能做到這麼大,人脈手段也是不能少的。宋明坤的太太是江衢副市長的侄女,正經的名門小姐。
兩人多年夫妻,也算得上恩愛,隻是這宋太太嫁進來十餘年,就生下了兩個女兒,在那個年代,這就是沒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
宋明坤的老娘看著心急,於是在外面悄悄給他尋了房姨太太,沒想到還真生出個兒子,於是風風光光地補了場婚禮,將這二姨太娶進了宋家大宅。
心高氣傲的宋太太怎麼能咽得下這口氣,於是四處拜訪名醫調養身子,在姨太入府的第二年,竟又懷上一胎。
彼時太太的年紀已經是三十有二,在當時算得上高齡產婦了,因而在這懷胎期間,全府上下都圍著太太轉,吃飯都不見抬手的,可這一胎實在是太金貴了,饒是呵著護著,怎麼也沒熬到十個月,不到八月便急著出來。
所幸的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宋太太最終還是盼到了自己的兒子。隻是這位嬌貴的小少爺胎裡不足,好幾個有名的大夫瞧了,都說怕是會夭折。
膽戰心驚的宋太太法子用盡,隻得託人找了算命先生,這一算可不得了,小少爺的命格極虛,福薄命短,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趨避災病,那就是找上一個生辰八字一模一樣的男孩兒養在少爺身邊,替他擋煞。
無巧不成書,這個擋煞的倒霉鬼,就是許其琛要扮演的孫霖。
正房太太嫡生的兒子,又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少爺,當真是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孫霖的小半輩子,也都是圍著這個小少爺轉的。
一路頂著風雪走過來,許其琛看著自己小說裡的宋家變成具象化的現實,心裡覺得很新奇。
宋家的宅子同別的大門大戶不太一樣,就如同這個特殊的年代一樣,中西交融。
方才許其琛所處的後宅是古色古香的清末深宅構造,有一百來年的歷史了。前邊兒卻不一樣了,是宋明坤新買下的地界,仿著租界裡那些個房子的樣式造了棟大氣漂亮的花園洋房,紅磚坡頂,三層高樓,建得比臨江飯點還要氣派,前後兩個宅子中間還特地鑿了個池子隔著,頗有些串古連今的味道。
許其琛跟著小丫頭拐過迂回的長廊,踏出後宅的高門,又從池子邊穿過,這才進到了太太少爺們住的洋房。
站在後門的一個老媽子見了他倆,趕緊開了門,“哎喲我說阿霖,你可總算來了,趕緊跟我去吧。”
許其琛也沒說話,他現在還不太清楚形勢,怕說多了惹出是非,幹脆閉不做聲,隻低頭跟著這個老媽子一起上去。
身邊的小姑娘倒是開了口,一副謹慎模樣,“張媽媽,小少爺還鬧嗎?”
“快別提了,太太快急死了。”張媽媽腳步急促地領著兩人上樓,許其琛不習慣穿這種長衫,加上腿腳不便,走得有些吃力。
“霖哥兒,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許其琛搖搖頭,“我這腿……走不快。”
“是是是,我都給忘了。”張媽媽慢了些,不過也不差幾步就上了二樓,直走到最裡頭,還沒到門口,就聽見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一個個都說自己是大夫,連個風寒發熱也治不了!請你們來隻要氣死我呀!”
這大概就是宋太太了,許其琛心想。
一到門口,張媽媽退後了兩步,推了許其琛一下,“阿霖,你自個兒進去吧。”
許其琛有些慌,可現在都趕鴨子上架到了這份上了,不進去也不行啊。這樣想著,許其琛便硬著頭皮敲了敲門。
房門打開,一個小姑娘看見許其琛便眉開眼笑,回頭喊著,“太太,霖哥兒來了!”
怎麼弄得好像他是神醫似的。
“快叫進來,等了半天了!”
許其琛趕緊立刻跟著這個小姑娘進去了,這屋裡頭不知用的什麼取暖,比剛剛自己那間還要暖上好幾倍,裡面的擺設陳列全都是洋腔洋調的,大理石地板、雕花大頂燈、西式碎花沙發、留聲機、鋼琴,一副十足的西式做派。
許其琛走進裡間,看見一溜排開了四五個小丫頭,端著飯菜、藥碗和臉盆,繞過一個八開的梨花木金絲畫錦屏風,瞧見幾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大夫,床邊坐著一個身材富態、看起來約莫五十歲的婦人,一看見許其琛進來,臉上原本焦急的眉頭立刻舒展許多 ,輕輕推了推床上高高隆起的被子,“兒啊,我把阿霖叫來了。”
說著,宋太太就笑著衝許其琛招招手。
許其琛走了過去,想著是不是站在床邊比較合禮數,沒成想卻被宋太太一下子拽到床邊坐著。
被子裡冒出個悶聲悶氣的聲音,“來了嗎?”
宋太太推了推許其琛的胳膊,許其琛這才開口,“小少爺,我來了。”
一隻修長的手從被子裡伸了出來,在半空中劃拉了半天,愣是沒摸著,宋太太看著著急,捏著那手便放到了許其琛的胳膊上,“在這兒呢。”
小少爺的手順著胳膊往下,摸索著找到了許其琛的手,一把握住。
“真涼。”聲音依舊悶悶的。
宋太太立刻站起來,“小月,去拿個手爐給阿霖。”
“兒啊,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好些沒有啊?”
那隻手緊緊地攥著許其琛的手,很熱很暖,比丫頭遞過來的手爐還要暖和。
“好些了好些了,你們都出去吧。”被子裡的人好像是翻了個身,床動了動,“人太多了,我頭暈得厲害。”
宋太太連連說著好,又有些不放心,伸手進被子裡,“我摸摸,還燒不燒了。”
“不燒了,你們都出去。”
宋太太這才退開些,“你們都下去吧,把飯菜什麼的擱在桌子上。”
悶在被子裡的小少爺又開口,“母親,你也出去。”
宋太太嘆了口氣,拍了拍許其琛的肩膀,朝他使了個眼色。
許其琛沒明白這個眼神究竟是什麼意思,隻是看著屋子裡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出去,於是也跟著站了起來,準備離開,沒想到卻被那隻手給猛地拽住,一個沒站穩,差點撲倒在床上。
生著病還這麼大的勁兒。
“沒讓你出去。”
許其琛又坐回到床邊,想要把這人的手給弄開,卻怎麼也掰不開,隻得讓他這麼抓著自己的手腕,滾燙滾燙的,活像個燒紅了個鐵鉗子鉗著自己。
“他們都走了嗎?”
“嗯,走了。”
聽了許其琛的回答,宋家小少爺一下子把被子掀起來,露出自己的臉。
許其琛望了一眼。
這是一張稜角分明,稱得上十分英俊的臉,墨黑的頭發因汗湿皆貼於額角,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燒的緣故,嘴唇紅彤彤的,耳朵也悶得發紅。
“悶死我了。”他往上鑽了鑽,將埋在被子裡許久的腦袋靠在了鵝羽軟枕上,“你一來我便覺得舒坦,也不難受了。”他咳了兩聲,許其琛下意識竟有些心疼,見一旁的雕花木櫃上放著一盞茶,便伸手端了遞給他。
小少爺接過茶便咕咚咕咚喝下,將茶杯擱在一邊,“等我燒退了,咱們再去玩雪吧。”
病恹恹的一張臉,卻衝著許其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小小的虎牙像是瓷器上反著光的亮點兒,耀眼得很。
許其琛心頭一震。
看著這個笑容竟恍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