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當時他不在,去陪他爺爺了,不過我不想告訴他,免得待會兒別人家吵起來,更煩了。”
普羅:“不必難過。”
天和:“沒有難過,我認真地請你保密。我很喜歡爺爺奶奶,所以這種不快是可以衝抵的,以後少和他們打交道也就是了。”
張秋說:“老頭子總算解脫了,這幾年裡孤苦伶仃的,我看了就不忍心,那天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是讓你倆‘牽好手,照顧好對方’,你聽懂了嗎?”
天和沒聽懂,爺爺去世時說的甚至已經不是山西官話了,而是某個小山村裡的土話。這麼說來,親戚們鐵定又興奮地開始了新一輪傳播。
普羅:“關越來了。”
張秋:“不用每次都給我預告一下誰來了,這很無聊。”
普羅:“我隻是想提醒天和。”
關越走進茶室,顯得有點疲憊,朝張秋點了點頭,一瞥天和,天和還在想關爺爺臨終前的那句話,有點難過。
佣人捧了別在袖上的黑紗與方麻,放在桌上。
“下午還忙嗎?”天和朝關越問。
關越搖搖頭,表情木然,早上天和睡醒的時候,關越已經起床去陪客人,被窩裡還留著他的體溫。茶室外下起了雪,關家大宅近兩萬平方米的所有房間,連著室外長廊都有地暖,連花園底下也有暖氣管道,保持泥土不結冰,倒是很暖和。
張秋拿起黑紗,別在胳膊袖子上,關越拿了塊方麻,打開別針,天和接過,關越便側過身,讓天和擺弄。
天和別上去時,針在手上輕輕地刺了下,再看關越,關越英俊的面容帶著少許茫然,天和見過他爺爺年輕時的黑白照片,既高又帥,與關越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天和忽然間悲從中來,抑制不住眼淚,哭了起來。
“怎麼了?”關越神色一變,不知所措,先看張秋,再看天和。
張秋卻一臉淡定地喝茶,天和擦眼淚,關越伸手想抱下他,天和卻示意別動,把孝麻給他別好。張秋遞過來一塊布,關越接過,給天和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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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秋:“小弟,這是擦茶案的抹布。”
關越:“……”
天和笑了起來,擋開關越,很快就好了。
關越不安道:“姐,你們聊了什麼?”
“沒什麼。”張秋自若道,“再問揍你了。”
關越最怕就是張秋,小時候一路被張秋教訓到大,導致現在還有心理陰影。一時三人表情木木的,隻坐著喝茶。
“過段時間,你去把天嶽找回來。”張秋朝關越說。
關越“嗯”了聲。
“還沒問你呢,你怎麼照顧天和的!”張秋說,“就摳成這樣?”
“沒有。”天和說,“關越出面給我擔保了,現在家裡正常了,挺好的。”
張秋:“呸!”
張秋又毫不留情地教訓道:“當年要不是小叔和元愷叔出了這筆救命錢,關家這堆破紙,拿去給人擦屁股都……”
“姐!”天和說,“太粗俗了!”
張秋:“虧你們一個兩個這麼會算計,好幾億的錢,一借就是三年,還了本金,利息呢?現在倒是沒人提了,爺爺忘事,大伙兒就跟著一起裝傻?”
天和忙道:“Epeus當年就是爸爸和正平叔合開的,正平叔有權抽調資金,利息肯定早就抵了,別這麼說。”
張秋又朝關越說:“別人家的公司裡,小叔有股份,就合該元愷叔也欠你們的,對吧。”
“姐!”天和終於聽不下去,“別說了,太尷尬了。”
關越喝了點茶,又看天和,天和說:“爸爸和正平叔怎麼商量的,我不知道,這不歸我管,我也沒權管。過去的事,他們肯定有他們的解決方式,私底下也一定有說法,輪不到咱們操心。咱們兩家向來是世交,從爺爺輩就認識了,互相幫過忙,不存在誰欠誰的,關越,你別放心上,幫我擔保,我已經很感激了。”
“自己瞧瞧人家說的,”張秋無奈道,“死小孩就知道拿你們老板的錢做人情。”
天和笑了起來,張秋性格實在是太彪悍了。又坐了會兒,大雪沙沙地下著,讓人感覺平靜而美好,張秋便拿了幾本書,分給他們,坐在案前看書。張秋讀一卷上上個月不知道從哪個墓裡挖出來的竹簡拓本,關越讀《芬尼根的守靈夜》,天和不想看太難懂的書,拿了本《傲慢與偏見》,看得津津有味。
當天關越父母、張秋、關越、天和,名義上的一家人總算開始共進晚餐時,高潮來了。天和簡直不敢回憶那頓飯吃了什麼。張秋蓄力兩個整天後放了大招,幾乎是毫不留情,借與天和闲聊的機會,諷刺養父母,且金句頻出,不是暗中嘲諷關家忘恩負義,就是指責爺爺沒人管,不如一個未出閣的孫女回來探望得多,順帶著把關越也一起嘲諷了一頓。反正來來去去,話裡話外,絲毫不給養父母與弟弟留半分情面。
關父關母早有心理準備,倒是很淡定,在張秋氣定神闲、既不耽誤吃飯也不耽誤嘲諷人的機關槍面前,努力地維持了涵養。
關越隻是沉默地吃著飯,絲毫沒有解圍的意思,天和快要尷尬瘋了,隻好努力打岔,想方設法地把話題轉走。奈何幾句話一過,又被張秋若無其事地轉了回來,最後張秋先告辭時,關家父母明顯地松了口氣。
這下完了,天和心想,待會兒鐵定覺得,張秋是來替他聞天和出頭的,算了,反正印象已經這麼糟了,隨它去吧。
時間一眨眼就過去,有客人時,天和便被羅綺芬叫過去當翻譯,關家移民海外的親朋好友陸陸續續回來,大多在美國。羅綺芬的態度則是“這是關越的朋友,從小就和我們家孩子一樣的”,大伙兒對天和的談吐與禮貌也很喜歡。
沒客人時,天和便與張秋坐在茶室裡讀書,七天裡雪化了又下,出殯以後,張秋也不告別,自個兒走了。送完爺爺去祖墳的第二天早上,關家人把羅綺芬準備的行李箱送到機場,關越與天和便上飛機,一同回家。
陽光燦爛,這座城市迎來了冬季最冷的季節,天和昨夜睡得太晚了,一直在想張秋的甲骨文分類與檢索軟件架構,翻來覆去一整夜,搞得關越也沒睡著,半夜天和還熱得蹬被子,關越隻好一頭毛躁地起來,把被子拉好,蓋在天和身上。
這幾天裡與關越睡在一張床上很有意思,天和能清楚地從呼吸聲裡分辨出關越有沒有睡著。大部分時候,關越都醒著,隻是為了保持安靜,側躺在床邊面朝外,隻佔了很小一塊地方,背對天和,隻給他一個孤獨的背影,靜悄悄地睡。
這令天和總想惡作劇地伸腳一踹,關越就會失去平衡“砰”一聲滾下去。
兩人都直到早上才睡著,關家的飛機又碰上天氣管制,中午起飛,抵達時已是下午三點了。離開機場時,天和收到了司機小劉的消息,自己家的賓利就在停車場等著。
“喲,回來啦?”天和笑道,再見到小劉,心情還是很好的。
小劉在車旁鞠躬,說:“一周前接到方姨的通知,就趕緊回來了。”
“中間幾個月的薪水,讓方姨補上吧。”天和上了車,小劉把關越的行李放到後備箱裡,答道:“薪水這幾個月都開著呢,方姨隻是讓我回家休息幾天。”
天和問過才知道原來家裡佣人、司機、園藝師、保安統統沒有解僱,方姨隻是暫時打發他們各自回家休息,薪水照開,等她的消息,再讓人隨時回來。
小劉放了首巴赫,說:“方姨說這幾個月很重要,太鋪張了被人指點也不好,稍微低調點,隻要公司撐過去就好了。”
天和心想你當著關越說這個,別人不知道怎麼想,旋即看了眼關越。
兩人坐在車後座上,關越隻是沉默地看著車外景色。
天和隻得說:“方姨倒是對我挺有信心的。”
小劉道:“大家都覺得聞總一定能撐過去,你們聞家人,都是是天才啊。老天爺賞飯吃的人,不會去討飯。”
天和答道:“你們真是太樂觀了,要不是關總,現在我真的一定在要飯。”
小劉笑道:“也謝謝關總疼我們家聞總。”
關越:“不客氣。”
“還是叫我名字吧。”天和心想這個疼是什麼意思,能別用這麼曖昧的動詞嗎,也實在不習慣小劉從他接手公司後,強行改的這個稱呼,“可以不要放巴赫嗎,聽到巴赫就想起滾筒洗衣機,又想起了我的可憐的小金。”
“小金已經好了,”小劉說,“吃得比以前還多呢。”
車下高架,天和看了關越一眼,隻覺得他今天又有點不對勁,早上被鬧鍾叫醒後,關越上飛機,下飛機,全程一句話沒說。
“來我家住一段時間吧,”天和朝關越說,“住到元宵節過完?”
關越轉頭,打量天和。
天和說:“後面公司的事,還有一些經營方向的問題,我想請你教教我,在公司的管理上,我覺得我就是個白痴。”
親人離世的悲傷就像一壺後勁強大的酒,初初難以感受,在那衝擊之下隻會覺得茫然,過後的半個月到一個月裡,夢見回憶,走在家裡時,那種傷感才會緩慢地釋放出來。當初父親離世時,天和直到將近半年後,才意識到父親已經真正地、永遠地離開了自己。
關越比他更孤獨,天和去過他家,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貓在回太原那天已經送回來了,他覺得現在的關越,需要人陪伴,暫時搬過來住到春節後,起碼家裡能讓他感覺熱鬧點。
關越答道:“公事去公司談。”
天和隻得說:“真的不來嗎?方姨也希望你來住段時間,昨天特地幫你準備了起居。”
關越答道:“改天我會去看她。”
天和隻得吩咐小劉先送關越回家,到得高層公寓前,車停下。
音樂停了,天和與關越之間持續了一段漫長的沉默。
兩人隻是互相看著,不說話。
小劉下去把關越的行李箱取出來後,便站在一旁耐心等候。
關越想起了什麼,伸手進西服內袋,天和眉頭稍稍一抬,望向關越,但很快,關越就停下了動作。
最後,關越開車門,下車。
“回頭見。”天和輕輕地說。
關越推著兩個箱子,公寓裡的保安忙出來接過,關越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大廈裡。
天和正回憶著那沉默的滋味,普羅在車載音響裡忽然說:“他今天為你準備了戒指,出門前,我從攝像頭裡看見他沉默再三,最後把戒指收進了西服的口袋裡。”
“誰?誰在說話?”小劉被嚇了一跳。
天和解釋道:“我爸設計的人工智能,你把它當Siri就行。普羅,不要突然開口,你會嚇到他們。”
普羅說:“因為你沒有戴耳機,我隻是想告訴你這個事實,現在你隻要追上去,進公寓裡,從背後抱著他,再順勢滑下來,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
天和:“普羅!”
小劉:“……”
普羅:“我正在努力地讓他等不到電梯,你現在去的話,我還可以再堅持一會兒,讓他進不了電梯,他已經非常不耐煩,按電梯鍵按了二十二下。”
天和:“你還是把電梯放下來吧,我覺得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一個人靜會兒。”
普羅:“本來他準備在今天尋找合適的機會,朝你求復合,可惜被你那句‘關總’激怒了,你不該這麼稱呼他。”
天和:“我怎麼可能知道他會在意一個稱呼?”
普羅:“你們的談話所透露出的巨大的信息量,也讓他覺得很難過,他應該是誤會了,認為你先前破產的窘迫境地,都是裝給他看的。”
天和:“你又學會了一個詞‘巨大的’,算了,禮拜一也得上班,我再去解釋清楚,重新邀請他一次吧。不過他要是過來住,聽見小金一直罵他,隻會更生氣。”
普羅:“我想不會,聽見小金罵他,他應該會很快樂,如果你的鸚鵡願意追著他罵,效果就更好了。”
天和:“有病吧!你覺得這可能嗎?!”
普羅:“當然,因為這意味著……”
“停。”天和說,“我今天本來心情很好的,不要再說了,普羅,我快要鬱悶死了。”
普羅提完關越後,天和整個人都快爆了,原本家中資產解凍的快樂,一下就跌進了谷底,更有種揮之不去的負疚感,他左思右想,最後還是給關越發了條消息,朝他道歉,解釋司機的話。小劉當兵出身,既保護天和兩兄弟的安全,又給他們開車,做人不太油滑,更沒意識到這麼說會讓關越誤會,但天和也不打算責備他,畢竟他說的是事實。
天和寫完一大段解釋以後,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隻覺得這麼解釋更加欲蓋彌彰,便停了下來,正想刪掉改成明天面談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