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回去吧。”天和花了很大力氣控制自己沒說出那個“滾”字:“常聯系,拜拜。”
副總把酒一口喝完,重重地擁抱了下天和,倒退著走出辦公室,瀟灑地抬起了手。
日暮時分,夕陽從樓層窗外投入,照得公司裡鎏金溢彩,落在一個個顯示器上,員工們已將自己的手辦、鍵盤、上班打遊戲用的鼠標,全收走了。
天和走進十九層,安靜地看著這一排排座位,小時候,父親帶他去過第一家公司,那家公司在老城區一個菜市場二樓,開發量化交易軟件,賺到了第一桶金,換了棟稍稍光鮮些的寫字樓,不久後查出腦瘤,半年後就走了。
兄長接手公司後,租下了這家紫藤新區科技園的三層辦公室,項目研發部依舊照著當年,兩兄弟在舊倉庫裡見過的格局排布。夕陽西下,走在座位之間,天和就像回到了從前一般。
聞天嶽仿佛還在身邊,坐在轉椅上,認真地朝他說:“寶寶,老爸留給咱們的東西,都在服務器的硬盤裡呢,你看?他一直沒有離開。”
天和安靜地坐在CTO的位置上,直到最後一縷天光消失。G弦之歌如流水般灑了一地,伴隨著夜幕降臨,整個辦公室陷入黑暗裡,十九層角落辦公室裡,一臺電腦突然自啟動,顯示器亮了起來。
天和驀然轉頭,坐到角落裡的辦公桌前,顯示器鋪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桌上沒有名牌,是個棄用的主機,怎麼突然自啟動了?主板接觸不良?天和點了幾下鼠標,按F8,沒動靜,藍屏報錯,天和躬身想長按電源鍵關機時,藍屏界面忽然一閃,彈出編碼語言界面。
“請接入秘鑰,備份同時格式化……”天和眉頭微擰,找來轉接頭,將秘鑰插上,還沒檢查外網連接情況,更沒想好,要備份到什麼地方,顯示器上一閃,主機開始飛快地讀起數據。
天和頓時瞠目結舌,稍稍抬起雙手,自己根本沒碰鍵盤的任何地方,這是設定好的?!這是病毒還是AI?
天和按住秘鑰,正要拔走時,顯示器一閃,嗡的一聲黑屏,天和躬身按了幾下重啟,主板報錯聲,燒了。天和莫名其妙,檢查發燙的主機,無論怎麼按,電腦都不再開機了。
第3章
“A股又崩盤啦——”
搬家工人把東西搬出電梯時,不小心害金剛鸚鵡在電梯門上夾了一下,鸚鵡受到了驚嚇,揮起翅膀,行雲流水般連扇那工人四巴掌,瘋狂撲騰,聲嘶力竭地狂叫起來。
“什麼什麼?A股怎麼了?!”工人反倒被嚇得更厲害,以為這鸚鵡成精了,前來指點他趕緊清倉逃命,哆嗦著一邊掏手機一邊就要跪下磕頭。
天和快步過來,把小金接過去,說:“抱歉,這家伙膽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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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姨抱著貓,在公寓裡四處看了眼,說:“你爸以前將這房子留給了你大哥,也還好想起來了,喏,地方不大,格局倒是不錯。”
天和一手抱著鸚鵡,另一手抱著那隻智障藍貓,鸚鵡驚魂猶定,還不住伸翅膀去扇藍貓,一邊扇一邊叫,天和放開手,鸚鵡飛到冰箱頂上,再也不下來了。
窗玻璃蒙著厚厚的一層灰,方姨又說:“菜市場近,樓下也有公交站,地方小,有小的好,房子大了,每天見個面都難。”
“嗯。”天和勉強笑笑,卷起袖子,準備打掃衛生,方姨忙道:“你哪裡會做家務?我來吧!你去忙你的工作。”
“我沒有工作了。”天和朝方姨說。
“去寫你的計算機程序。”方姨又說:“那個能賣錢,你爸爸當年就是這樣發家的,你憑什麼就做不到?”說著眯起眼,笑道:“去吧。”
方姨放了張巴赫的唱片,挽起頭發,熟練地戴上袖套,去接水擦窗。
“天和?”方姨笑道:“你瞧我找到了什麼?”
“二十億現金嗎?”天和笑道:“那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方姨拿出來一個航空母艦的模型,天和都把它給忘了,驚訝道:“是它!”
方姨說:“我記得,這是天衡離開家以前,給你做的吧?我把它擦擦,不能用水洗,否則膠就散了,給你擺在房間裡?”
這個航母模型模構造相當復雜,塑料制成,是英國的皇家方舟號,光是縮微零部件就有三千多個,甲板上停的六十輛小飛機全是手工組裝粘起來的。離家之前,天和的大哥聞天衡親手做給最疼愛的小弟這件禮物,已經有許多年沒見過它了,天和一時不禁想起了太多的回憶。
方姨前去收拾,天和坐在小陽臺上,樓下遠處是個運動場,陽光燦爛,全是踢球的,居民區裡則是一家面攤,五歲的時候,大哥離開家去上班時,帶著兩個弟弟——十歲的天嶽與五歲的天和在樓下吃了這家的面當早餐,依次摸摸兄弟倆的頭,說:“大哥走了,好好照顧老爸。”
“大哥再見。”天和朝大哥揮手,尚不知這次離別意味著什麼。
方姨打掃了一會兒衛生,拿著個粘筒過來粘天和袖子上的塵和小絨毛,天和打了兩個噴嚏,低頭看手機上,理財顧問發來的資產估值列表與拍賣指導價,家裡的藝術品委託了兩名估值師,開始估價了。
“我不想讓公司破產。”天和忽然說。
方姨躬身,用粘筒在天和肩上滾了幾個來回。
天和說:“公司一申請破產保護,爸爸留下的東西,就什麼都沒有了。”
方姨沒說話,回客廳裡去,拿出咖啡與下午茶的蛋糕,放在陽臺的小圓桌上,天和說:“可是這錢光靠我自己,也許一輩子也還不完,這些日子裡,我什麼辦法都想過了,隻要能保住爸爸的公司,我什麼都願意做……”
巴赫的音樂從廚房裡傳來,BGM裡,方姨回去做家務前,耐心地開解道:“天無絕人之路,不要著急,也別把所有的擔子都攬在自己的身上,過幾天,說不定就聯系上你二哥了。”
電話響,天和看了眼,匿名,掛了。
電話再響,天和再掛,電話第三次響,天和很想罵人,但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提醒他,罵髒話是不好的,哪怕過得再落魄,也要保持基本的涵養。
“您好。”天和戴上藍牙耳機,客客氣氣地說:“我現在不需要貸款,借了也還不起,謝謝。”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電話裡說:“需要多少?說個數。”
天和聽到那聲音時,驀然站了起來,手機從腿上滑落,掉出陽臺欄杆,刷地從五樓直線墜落,掉進了樓下面攤老板的鍋裡。
銀泰大廈四十七層,俯瞰全城的健身房裡,跑步聲砰砰聲作響。
關越與佟凱在跑步機上飛快地跑著,關越穿著黑色運動短褲,邁開長腿大步奔跑,他的個頭比佟凱略高一點,俊美的面容猶如大師手下的美男雕塑。一頭短發上全是汗,皮膚因最近曬太陽而顯得白皙,關越隨手開了環境紫外線燈,戴上護目鏡,面朝跑步機前的閱讀器屏幕,屏幕上正飛速滾動著一行行的文字信息。
“你閱讀速度太快了!”佟凱說:“調四檔!”
關越調低了文字速度,佟凱閱讀的速度跟上了,跑步的速度卻跟不上,幾次差點打滑摔下去,最後隻得放棄,不跑了。
關越眼角餘光一瞥佟凱,復又轉回屏幕上,佟凱喘了一會兒,打量關越下體。
關越:“?”
佟凱:“跑這麼快,你那個傳說中的大法棍不會甩得很痛麼?”
關越:“滾,內褲幹什麼用的?”
佟凱洗過澡出來,關越正躬身坐在器械椅上,握著啞鈴往復提臂,聽著倫敦今天的早間新聞,午後陽光照進健身房裡,佟凱吹了聲口哨,說:“我找對象去了。”
關越漫不經心地嗯了聲,拿起遙控器,換了個臺,佟凱又問:“明晚相親?”
關越沒回答,佟凱大大咧咧地坐到關越對面,攤開長腿,說:“相親對象男的女的啊,哎?有照片麼?看看?”
關越看也不看佟凱,把啞鈴換到右手,佟凱摸摸自己大腿,說:“小越越,我現在很好奇,你對男生有感覺多點,還是對女生有感覺多點。”
佟凱隻想逗他玩,又拿了關越手機,放在他面前,識別了關越的臉,解鎖,打開聊天軟件,手指隨意地劃了幾下,發現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孩照片,說:“喲!真漂亮,哪國的?人家給你發了這麼多消息,你就回了一個字,能不能別這麼絕情……我看看……烏克蘭超模!哇——家裡經商的?”
聊天窗口裡那女孩熱情洋溢,說了好幾句,又問關越是不是在忙,關越隻回了一個字“Y”,把天給聊死了。
佟凱:“走了啊。”
關越:“好運。”
佟凱吹著口哨走了,關越把手機關機,健身房裡的閱讀器,電視全關了,起身放了張CD,開始做下一組俯臥撐。
“年輕人!你知不知道煮這麼一鍋湯要多久,啊——呀!錢?你以為我在乎你這點錢?”
“對不起,對不起。”天和在樓下面攤前,看著老板用一把大漏勺把手機從鍋裡撈出來,被濺了一身湯的老板娘在旁叉著腰,怒氣值滿點。
耳機裡頭,那個熟悉的聲音又說:“又惹事了?”
手機掉進鍋裡後,通話還在繼續,天和戴著藍牙耳機,賠不是、付賬,總算拿回手機,說:“你是誰?”
那個聲音說:“裝傻有意思麼?看到你家公司上新聞了,聊聊吧。”
天和按著藍牙耳機說:“給你三秒時間,再拿我尋開心我掛了,三、二……”
那聲音帶著一絲詫異:“怎麼聽出來的?”
天和說:“你不可能瞞得過我,到底想做什麼?”
“嗯,還是穿幫了。”那聲音裡帶著笑意:“聞天和,初次見面……”
手機自動關機,通話中斷。
天和馬上看了眼手機,按電梯上樓,方姨出門買菜去了,天和回書房裡,拆出通話卡,從書架下依次打開盒子,尋找備用手機。而就在他換卡時,擱在臺面上的筆記本突然發出了聲音。
“希望不會嚇著你,親愛的天和。”
天和停下動作,手裡拿著備用機,轉頭望向電腦,那一刻,連破產也保持了語氣平靜的他,發出了一聲瘋狂的大喊:
“你是AI——?!!!”
從臥室到客廳,交響樂瞬間轟鳴,音箱齊齊奏響,電視、臺式機、筆記本、在同一時間打開,關上。隱形的魔術師就這麼悄然無聲地降臨在這不及一百平方的小公寓裡,植物的綠葉在音樂聲中震顫。
緊接著潮水般的交響樂在數個音響中分了聲部,同時環繞著這間小小的書房,將天和的精神意識拋向了宏大的世界……從滔天巨浪到電閃雷鳴;從暴風驟雨到山嶽之巔;從神殿到廢墟;從舞臺到刑場——
從地獄到天堂。
天和保持著那入定般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看著筆記本顯示器,樂聲逐漸沉寂下去,足足一分鍾,天和沒有說話,控制了家裡所有音響的筆記本電腦,也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最後,天和打破了這沉寂,說:
“嗨,你好。”
“你好。”筆記本電腦依舊發出那熟悉的聲音:“看來你挺喜歡我的打招呼方式。”
天和馬上將轉椅滑到書桌前,檢查電源,點開編程系統,飛速敲進指令,兩手竟激動得不住發抖,仿佛置身夢中。
“你可以通過語言與我交流,不需要再輸入指令了。”電腦裡那聲音說:“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用交談的方式。”
“這簡直是個奇跡!”這是天和近十年來最為瘋狂與震驚的時刻:“你是怎麼出現的?!你是誰?告訴我你不是黑客!”
“當然不。”電腦裡,那熟悉的男性聲音道:“我既不喜歡貝多芬,也不喜歡巴赫,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莫扎特。我既不喜歡喝咖啡,也不喜歡喝奶茶,如果有機會,我希望嘗試一下鴛鴦。”
“我是你父親聞元愷,與他的好朋友關正平所設計的人工智能第三代,他們為我起了個名字,叫Prometheus。”電腦裡那聲音說:“你實在太驚訝了,聞天和,想不想把智能手表戴上,讓我監測下你的心率,以防萬一?”
天和頓時暈頭轉向,他飛快地檢查防火牆以及整個系統,沒有任何被攻擊過的痕跡,接下來,他關掉了路由器,切斷互聯網。
“斷網的話。”電腦裡那聲音依舊道:“你就隻能使用我的部分功能了。”
“Prometheus。”天和喃喃道:“普羅米修斯,盜天火以授凡人之神。”
“確切地說,是第三代,你可以叫我Pt3.0,或者叫我P3。”那聲音道:“或者普羅,都可以,當然我也不介意改個名,順便能把互聯網接上嗎?斷網令我很焦慮。”
天和抬手,緩慢地挪到書桌一旁,按下了路由器插座的電源,發出一聲輕響。
“謝謝,這樣感覺好多了。”普羅說:“現在也許不是談論接下來這件事最好的時機,但在困難面前,我們的時間所剩無幾,我需要你的幫助。我的主程序被保存在Epeus於加拿大多倫多一個租來的機房裡,當你的破產保護申請進入正式流程,他們就會把服務器交給評估機構進行拍賣,進行新一輪數據備份……”
天和還有點沒回過神,說:“Epeus已經研發出AI了!不用再申請破產保護了!”
“不。”普羅答道:“天和,不是Epeus研發了我,而是你父親。我強烈建議你不要動任何把我賣給互聯網公司的念頭,相信我,否則到時候,你後悔的概率至少會達到99.7%”
天和:“……”
“我的核心模塊由兩大部分組成。”普羅以平靜的聲音道:“前身是你父親與關正平開發的全球股市分析與交易系統,在量化交易的基本理論上,針對人類行為進行數據搜集與分析。”
天和怔怔看著屏幕,屏幕上彈出一個又一個堆疊的窗口,從1994年開始,普羅米修斯的研發過程逐一展現在天和面前,緊接著,屏幕中央以拉開一條長達二十餘年的時間軸線,各個時期的資料縮小,歸於時間軸的各個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