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取來紙筆,解開江醒手上的布條:“那就寫。”
江醒自知難逃一劫。就算他現在不寫,等西北的消息傳入京城,林清羽還是能知道一切。
江醒接過筆,林清羽以為他要去桌上寫,誰知這人直接趴在了床上,披著被子寫了起來,像個平時不努力,半夜在床上偷偷用功的學生。
江醒一停下筆,林清羽就把紙抽了去。看著林清羽一目十行,眉間攏起,臉色冷得嚇人,江醒有種在被老師檢查作業的錯覺。
“以身誘敵……”林清羽呵地一聲笑,“所以,你根本就沒把你對我的承諾放在心上,江公子。”
江醒笑了聲,像是在自嘲:“冤枉。”
“若是有,你怎麼可能讓自己置身於險境?”
江醒無法作出解釋。回想起來,他也覺得自己當時好像偉大過了頭。如果讓他現在重新做選擇,他或許不會這麼做。但那時的他在西北待了一年,親眼目睹成千上萬的兄弟死在雍涼城下,多多少少有些上頭了。
然而和林清羽說這些沒什麼用,他決定採取最簡單粗暴的解決方式,跪在床上,雙手合十,大聲道:“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林清羽無動於衷,漠然道:“之前你承諾我時,我信了,然後呢?”
江醒啞然。
林清羽輕笑一聲:“以後,我都不會信你了。我隻會信我自己。”
他不會讓江醒離開自己的掌控,更不會讓江醒去任何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受夠了那種感覺。
江醒笑了笑,寫道:【那寶貝要保護好我,別讓我去打仗了,怪嚇人的。】
林清羽靜了靜,問:“你當時……是不是很害怕?”
“還好。”江醒輕描淡寫道。他打開錦被,邀請林清羽:“進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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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羽稍作猶豫,鑽進被子裡,熟悉的氣息瞬間包圍了他。
以前他和蕭璃相處時,從沒有感覺到這股氣息。這是江醒帶來的,無論他是陸晚丞,是顧扶洲,還是蕭璃,江醒給他的感覺永遠不會變。
不多時,小松子端來梅花糕。看到皇上的短發,小松子受到了驚嚇:“皇、皇上的頭發……”
林清羽道:“皇上一時貪玩絞了自己的頭發,不是大事,無須大驚小怪。”
江醒對著鏡子看了看,頓覺不忍直視,拿起剪子一頓修剪,總算讓自己的頭發看起來沒那麼恐怖了。看著鏡子裡短發少年,他不禁感慨:“我覺得,我做回了自己。”
不得不說,男子蓄短發相較長發而言,清爽而便捷。若有機會,他亦想一試。
林清羽道:“抬頭。”
江醒不明所以地抬起頭,林清羽摸了摸他的喉結:“夢中的你,此處也有一顆痣。”
江醒奇怪:【你不記得我夢中的模樣,怎麼還記得這顆痣?】
“因為以我的角度,總是能看到你這裡。”
江醒細品林清羽的話,託腮笑道:“嗯?聽不懂。”
林清羽瞥他一眼:“皇上還小,長大了,自然會懂。”
自江醒開口說話後,太後對朝堂之事顯然不如從前上心,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江醒身上。每日,她都會在興慶宮待上半日,親自教江醒說話,似乎真的把江醒當成咿呀學語的小孩了。
“璃兒,你是皇帝,你應該自稱‘朕’。”太後道,“來,跟著母後念,‘朕’。”
江醒無奈地看向林清羽,希望林清羽能幫他把太後請走。林清羽似乎看不見,淡定地翻開一頁奏本。
沒得到兒子回應的太後再接再厲:“璃兒,說‘朕’……”
江醒隻好地“朕”了一聲,太後立即歡天喜地:“璃兒真棒,真聰明。”這陣仗,仿佛江醒是作了一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巨作,“清羽,你說是不是?”
林清羽反應平平:“嗯。”
太後看他在忙公務,奇道:“清羽,你若要看奏本,怎不去勤政殿?”
林清羽微微一怔,輕聲道:“我……”
他知道這樣不好,可他忍不住。
江醒道:“母後,朕要,他陪著。”
太後在會說話的兒子面前毫無原則可言:“好好好,就讓清羽陪著皇上。”她頓了頓,補充道,“不過,等顧將軍回來之後,皇上可不能這麼黏著清羽了。”
太後方說到顧扶洲,小松子就跑了進來,氣喘籲籲道:“皇上,太後,林大人,西北報信的人來了!”
太後忙道:“快快,快請他進來!”
江醒朝林清羽看去。林清羽看似平靜,握著奏本的指尖卻有些發白。
還好,林清羽已經知道了。否則,他真的不敢想象林清羽從旁人口中得知顧扶洲死訊時會瘋成什麼樣。
江醒悄悄地扯了扯林清羽的衣袖,用口型喚了聲“寶貝”。林清羽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不消片刻,沈淮識走了進來。
林清羽上一回見到他,已經是去年的事了。沈淮識瘦了,黑了,風塵僕僕,眼眶裡布滿血絲,可想而知,這一路上他幾乎沒有合過眼。
沈淮識在幾人面前跪下,啞聲道:“西北大捷,雍涼已復。”
太後長舒一口氣,笑道:“顧扶洲不負眾望,皇上一登基,他就平定了西北,不愧於他輔國大將軍之名。清羽,你當真嫁了一個好夫君啊。”
林清羽問:“若是大捷,為何你臉上見不到喜色?”
沈淮識抬起頭,看向林清羽,聲音哽咽:“林太醫,我對不住你。顧大將軍……”沈淮識以頭搶地,泣血般道,“顧大將軍他……他戰死了!”
太後遽然瞪大眼睛,直愣愣地坐倒。幾個宮女用手捂著唇,無聲地驚呼;小松子欽佩大將軍已久,當下便哭了出來。
殿內回蕩著小松子的抽泣聲。林清羽看了眼表情復雜的江醒,道:“知道了。”
沈淮識:“……?”
作者有話要說: 新帝:大將軍安心地去吧,朕會照顧好漂亮小寡婦的。
第107章
當日,林清羽為陸晚丞守寡不足一年,顧扶洲就想方設法求娶之,全然不顧男妻不詳的流言。婚後,兩人舉案齊眉,琴瑟合鳴。宮中的太監宮女常見顧扶洲去太醫院接夫人,偶爾也能見到林清羽在宮外等夫君,可見其伉儷情深。
如今驟然聽見顧扶洲戰死沙場的噩耗,連小松子都為他落了淚,林清羽竟連一滴眼淚都沒流,隻有平淡的“知道了”三字。
除了江醒,眾人尚沉浸在噩耗之中,聽見林清羽這麼說,誰都沒反應過來,紅了的眼睛又瞪了起來。
尤其是沈淮識,他受林清羽之託,去西北護顧扶洲安全。他在顧扶洲身邊待了一年,深知顧扶洲對林清羽用情之深。他以為林清羽會雷霆震怒,徹底崩潰,萬念俱灰,他也做好了以死謝罪的準備,沒想林清羽卻給了他一種未曾設想過的反應。
江醒看著沈淮識磕破的額頭和其他人錯愕的表情,默默嘆氣。林清羽已經崩潰過一次,還險些喪失了理智。現在的林清羽,是連演戲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和過去一般,將一切掩蓋在鎮定的表面之下。
林清羽從來不會將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他是唯一的例外。
最後,是太後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顧將軍武藝高超,身手不凡,又是一軍主帥。怎麼會攻下了雍涼,他卻戰死了呢!”
沈淮識回過神,低聲道:“雍涼城城防堅固,我軍久攻不下。顧大將軍為了減少將士的傷亡,不惜……以身犯險,誘敵軍出城。
沈淮識說到這裡,在場之人無不動容,啜泣之聲不絕於耳。小松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人似乎快哭暈過去了。
“武攸遠武將軍提前布下伏兵,本該和顧大將軍內外夾擊,圍困敵軍。誰想……”沈淮識閉眼緩了一緩,才得以繼續說下去,“誰想武將軍支援途中遭遇雪崩,被攔在關口之外。顧大將軍久等援兵不至,萬——”
一陣輕咳打斷了沈淮識。江醒拉了拉太後的衣袖,道:“母後,餓。”
太後啞聲道:“秀嬌,帶皇上下去用些點心。”
秀嬌嬤嬤抹幹淨臉上的淚,正要帶江醒走,江醒又道:“要在這裡吃,陪母後。”
太後頓覺安慰,含淚笑道:“皇上也知道要孝順母後了……顧將軍國之棟梁,忠君愛國,一朝戰死,大瑜痛失一臂。皇上也在為顧將軍傷心,是不是?”
江醒的意圖過於明顯,林清羽暫時遂了他的意,將此事揭過。他問沈淮識:“大將軍的遺體,現下在何處?”
沈淮識呆呆仰視著林清羽,好一會兒才道:“我走後的三天,史沛史將軍親自護送顧大將軍回京,武將軍留守雍涼待命。”
林清羽頷首道:“將軍的後事,我會親自操持。”
“清羽,”太後忍不住道,“你心裡要是難受,千萬別憋著,小心傷了身子。”
林清羽道:“多謝太後關懷。”
太後嘆道:“你且去罷。叫上禮部,共同操持顧將軍的後事。”
林清羽看向江醒,輕聲道:“微臣……不去。”
江醒聞言,微微揚起唇角。林清羽真的好黏人啊,他太他媽喜歡了。
太後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林清羽道:“宣禮部尚書到興慶宮即可。淮識,你一路日夜兼程也辛苦了。小松子,帶沈公子去偏殿沐浴更衣。稍後,我還有話要問他。”
好不容易熬到太後回慈安宮,林清羽屏退旁人,問江醒:“你方才為何不讓沈淮識說下去?”
江醒笑道:“誤會。”這幾日他在林清羽面前說話時越來越正常了,“我剛才是真餓了。”
林清羽略帶控訴地看著他:“你又騙我了。”
“你想從沈淮識那聽到什麼?我怎麼死的嗎?”江醒無奈,“我都已經告訴過你了啊清羽。”
“既然如此,我再聽沈淮識說一次又何妨?”
江醒一時語塞,眼看要攔不住林清羽,忽而一笑,道:“沈淮識笨嘴拙舌的,肯定說不好,無法表現出我臨死前的悽慘。這樣,我演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