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琤和南安侯稍作寒暄,說的無非是節哀順變之類的客套官話:“孤一早便想來府上送表弟一程,怎想朝政繁忙,到今日才得以脫身。”
聖上年紀漸長,秋狝那場風寒過後龍體大不如前,為了朝綱穩定,不得不讓太子輔國。蕭琤又從南安侯手中接手了戶部,可謂是如日中天,風頭正勁。
南安侯如今隻剩下一個女兒,實在忍不住,開口詢問側妃娘娘近況。蕭琤隻輕描淡寫道:“陸氏身體抱恙,不便離宮。孤會代她替表弟上三炷香。”
林清羽朝蕭琤身後看去。儲君離宮在外,除了車夫隨從,竟隻帶了兩個侍衛。以蕭琤的多疑,斷然不會對自己的安危如此疏忽,想必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藏了不少他的影衛。
南安侯請蕭琤入府。蕭琤從林清羽面前路過時,嘴角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清羽率先移開了目光。他倒不怕和蕭琤對視,隻是他現在若被蕭琤油到,沒有人能拯救他的眼睛。
一行人到了靈堂。林清羽身為陸晚丞的遺孀,由他點燃六柱香,交予蕭琤。
蕭琤接過香,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小清羽,你瘦了。”
林清羽神色木然,好似沒有聽見。
蕭琤看著陸晚丞的靈位,慢條斯理地扯出笑:“孤還記得表弟曾言,隻要他沒說結束,什麼都不會結束。可如今呢?他躺在棺中,魂歸西天。站在小清羽面前的人,是孤——這難得還不算結束?”
林清羽心中一動。
是的,隻要那個人沒說結束,什麼都不會結束。
他強打起精神,道:“殿下可聽聞過關於我的流言。”
“流言?”
“自我嫁與陸晚丞,南安侯府禍事連連,可見男妻一事,天理不容。”
“小清羽是不是誤會了什麼。”蕭琤邪氣一笑,“孤怎麼可能會娶一個男妻。孤要的,不過是你這張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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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羽眼睫一抬:“殿下……想怎麼要?”
“不急。”蕭琤對著陸晚丞的靈位微微鞠了三躬。看似在虔誠上香,嘴上卻說著侮辱死者遺孀的話語,“耐心狩獵,才能吃到最美味的獵物。”
林清羽眼睫又垂了回去,手伸進衣袖中,像是要抽出什麼東西。蕭琤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何事,一個身影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擋在了他跟前。
林清羽手腕上傳來一陣劇痛,被擊退數步,堪堪穩住身體。接著,一把長劍架在了他頸間。
一個守靈的侍女尖叫了起來,很快被捂住了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在場之人怔忪不已,隻見靈堂之中多了一個黑衣的勁裝青年,手執一把長劍,一身凜然的殺意,面無表情地看著林清羽。
和林清羽相比,青年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段都極為普通,放入人群便會淹沒。但此刻,隻要他輕一揮手,就能讓林清羽血濺當場。
林清羽低聲道:“沈淮識?”
青年眼中閃過驚訝。
“怎麼了。”蕭琤不悅道,“你突然跑出來做什麼。”
青年言簡意赅:“林少君的衣袖中藏有一銳利之物。”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行刺儲君,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
“哦?”蕭琤危險地眯起眼睛,“林少君想在你夫君靈前,做什麼傻事?”
林清羽平靜道:“暗衛大人誤會了。”他拿出藏在衣袖裡的東西,竟隻是一支女子用的步搖。“這是小侯爺的遺物。小侯爺走後,我一直將其隨身攜帶,養成了時不時放在手裡把玩的習慣,不料會發生這等誤會,望殿下恕罪。”
蕭琤審視著林清羽,其餘人等均是大氣不敢出,直到他說:“滾回來。”
青年立刻收起劍,垂眸道:“屬下該死。”
這場小風波過後,蕭琤果然未再久留。林清羽將步搖放入陪葬品中,讓它陪著陸晚丞長眠,免得陸晚丞在另一個世界無物可轉。
停靈過後,便是下葬。陸家的祖墳在臨安,陸白朔特意從老家趕往京城,為的就是送陸晚丞落葉歸根。林清羽作為未亡人,理應和陸白朔同行,送陸晚丞最後一程。
年關將至,林清羽打算過完年再動身南下。除夕那日,南安侯府不貼春聯,不放鞭炮,不得走親訪友。林清羽雖然惦記著父母幼弟,但為了不讓他們遭受過多非議,還是留在了侯府過年。
他給藍風閣的下人放了假,和歡瞳二人簡簡單單地過了個年。歡瞳煮了一鍋餃子,主僕二人正吃著,迎來了一位客人。
胡吉隻身一人在京城,闔家團圓之際難免倍感寂寥。他先是去了林府,林母留他吃了頓飯,說他若無事,可以去南安侯府看看。於是胡吉便來了,還帶了幾樣林母親手做的糕點。
林清羽向他道了謝,問:“母親可還好?”
胡吉道:“師娘一切都好,就是比較擔心少君,也擔心遠在雍涼的院判大人。”
林清羽眉間蹙起。距上次雍涼的消息傳回京中已經過去了許久,遲遲未有新的消息傳來。西北戰事不斷,顧大將軍生死未卜,他父親也不知何時能回來。
胡吉聽說林清羽要南下,擔憂道:“南方時疫正盛,少君千萬小心。”
林清羽頷首道:“會的。”
胡吉稍稍坐了會兒便起身告辭。林清羽送他出府,抬頭看見萬家燈火,星河一道。
故歲今宵盡,新年明日來。
那夜過後,江姓少年的魂魄再未入夢。
第41章
大年初三,林清羽帶著歡瞳和幾個護衛,同陸白朔乘船南下。從京城走水路到臨安,一來一回,最快也需要一個月之久。他大概隻能在路上過那上元佳節了。
縱使此行是送葬,林清羽也未委屈自己。他租了兩艘兩層的大船,其中一艘專門用來停放陸晚丞的棺椁。
此刻正值過年走親訪友之際,京城渡口船隻往來,人聲嘈雜,林清羽扶著歡瞳上了船。歡瞳遠眺江天相接之處,感慨道:“幾年前少爺離京遊學,也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水路,我最怕坐船了。”
將渡口還是這個渡口,人也還是這個人,變的隻是心境罷了。林清羽這才想起歡瞳會暈船:“不若你還是回林府罷。”
“那怎麼行。”歡瞳篤定道,“少爺去哪,我就跟去哪。”
伙計抬著棺椁上了船,陸晚丞生前能坐不站,能躺不坐,一年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出趟遠門舟車勞頓,說是要他的命也不為過。陸晚丞曾言瘋了才會出來找罪受,沒想到最後死了還要跟著他一路顛簸。
一切準備齊全後,船夫拔錨開船,船隻離岸,人聲漸息,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
剛退了潮,江面平靜無風,霧淡水雲闊,朝陽鋪水,亦能半江瑟瑟半江紅。
“江景是不是還不錯?”林清羽將陸晚丞的靈位擦淨擺好,“你若能回來,以後還是別太懶,常出去走走罷。”
林清羽還想再說些什麼,看到牌位上“陸晚丞之墓”幾字,總覺得有些違和。自從在夢中見到了那位穿著奇特的少年,他再對著陸晚丞的棺木,就會有這種違和感。
陸晚丞已然身死,那個人卻未必。
乘船一路南下,周圍之景變換不斷,由北方的平原變成了南方的山巒,幾日後,在浔陽渡口短暫停泊。
洪州時疫肆虐,他們的船屆時將不在洪州停留,故而要在離洪州一日水程的浔陽補充物資。
陸白朔問林清羽要不要上岸走走:“聽聞浔陽的茶餅乃是一絕,林少君想不想嘗嘗?”
林清羽沒太大興趣,道:“不必,我在船上等你們。”
“那我買些給你帶回來。”陸白朔道,“就當是那道‘渾羊歿忽’的回禮……”當日他進京省親,林清羽和陸晚丞便請他吃了這道菜,“嘶,瞧我這張嘴。”
陸白朔自覺失言,他不該在林清羽面前說這些。故人已去,追憶往昔隻會徒增感傷,尤其還是在死者的發妻面前。
好在林清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那就勞煩六少爺多買一份,也讓晚丞嘗嘗。”
歡瞳暈船暈得厲害,想跟著下去緩上一緩。林清羽道:“正好,你進城找家兇肆,讓店家臨時做塊牌位,無須太精致,能用即可。”
歡瞳以為少爺要給小侯爺多設一處靈位,問:“牌位上也是刻那幾個字嗎?”
“不是,就刻……”林清羽沉吟,沉吟,再沉吟,“刻‘江大壯之墓’五字。”
歡瞳困惑不解:“江大壯是誰?”
林清羽淡道:“一個畜生。”
陸家的船在浔陽停了半日,途徑洪州,繼續往南。眼看再有幾日就到臨安,陸白朔和歡瞳卻相繼犯了急病。
兩人的病症一模一樣,先是高熱不退,嘔吐腹痛,沒過多久身上就開始發水疱。有個船夫正是從洪州逃難來的,一看便知兩人是染上了時疫。
“浔陽離洪州不過一兩日的路程,城裡多的是洪州逃難去的老百姓。雖說進城時官府都是一個個查了的,也免不了有人染了病還混進去,這兩位爺怕就是在浔陽染的病。”船夫以手捂鼻,離兩人遠遠的,“官人別嫌我說話難聽,得了這種病,隻能聽天由命。命硬的自己就能好,命不好的,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
船艙內,陸白朔和歡瞳燒得迷迷糊糊,發病不過一日,就到了意識不清的地步,水疱也從身上蔓延至脖頸。
林清羽要為二人診脈,被船夫攔下:“官人使不得啊,這病會過人的!”
林清羽打開陸晚丞送他的醫箱,道:“你們離遠點便是。”
胡吉一早提醒過林清羽,林清羽早對時疫有所準備,但他沒想到時疫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急。他以棉紗覆口鼻,並讓船上其餘人等照做。到了下一個渡口,他又讓其他人下船替他採買藥材,自己則留在船上照顧病患。
歡瞳剛吐完一輪,難得清醒了些,見林清羽要給自己施針,忙道:“少爺你別過來!”
林清羽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亂動,問:“你信我麼。”
歡瞳紅著眼睛點頭:“少爺是這世上最好的大夫。”
“除了父親和老師。”林清羽道,“我會對你試著用些藥。別怕,都是些溫和的良藥,即便無效,也不會傷了你的身子。”
“少爺隨便用,我相信少爺……”
林清羽給兩人身上敷了藥粉,親自給他們配藥搗藥煎藥。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隨時根據兩人的情況增加刪減用藥。
去年時疫驟起時,他曾和恩師通過書信。恩師在信中說了不少對時疫的看法,他從中獲得了一些啟發,用起藥來還算得心應手。
在他精心照料下,不出幾日,歡瞳和陸白朔就退了熱,身上的水疱破了之後相繼結痂,也沒有繼續起的跡象。兩人又臥床休息了兩日,便像沒事人一樣了,就是身上留了不少疤,萬幸的是沒傷到臉。
陸白朔感恩戴德,直呼林清羽是他的再生父母。林清羽道:“父母就免了。可以的話,六少爺找人替我送封信回京,交予胡吉胡太醫。”
他把自己給兩人用的方子悉數寫進了信中,但願能幫上太醫署的忙。